陆梓

【杀破狼+镇魂】《化鬼》62-64 结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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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鹿的哔哔啵啵:


缓慢更新的鹿才修文(ChongXie)完01-0405-06。前面真的太崩了,但现在可能就还好,后面临近几章还会改,比如谢允和长庚第一次相遇之类的。镇魂组变动还是挺大的,有兴趣的小姐姐可以再嗑一遍巍澜啊。


镇魂组看似在这篇什么都没做……真的是这样吗?当然不是。巍澜的剧情线和感情线也将有结局,我们下次(BuZhiDaoJiZhouHou)见。


长顾是he怎么没人信我呢?之前也有刀子啊,看“化鬼”这个题目就注定会压抑啊,小甜饼指路“桃花陈醋”和“烟尘红尘”呀!


长庚第一次刚入地府那段情节可以参见章节01,嗯,我知道小姐姐们都忘记了,没关系我还记得,小长庚还记得,这就够了(点头)。


另:前排强调一下,顾昀和长庚早就不能转世了,前面不是说了嘛!




//上更新回顾



长庚从大梦里刚醒来的时候,胸前背后都湿透了,脑子也跟楔了几根钉似的疼,怎么也转不动。



顾昀跟过去一点,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轻轻地分开长庚的手掌,用食指一笔一划在他的手心里写字——像生前他一次次写给自己一样。


顾……



他托起长庚的手腕,吻开他攥到颤抖的手,指腹轻轻扫过他手掌上细小的伤口,把缠成一团的心绪,一点点抽丝剥茧,一笔一划地写在长庚的手心里。



顾昀:“好好睡吧。”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长庚,自己也不算是人了。



层层叠叠的影像同步重现在十殿里的一团白雾中,到底也没被人发现什么端倪。


影像里的顾昀打量着这座鬼牢。他已经慢慢冷静下来,嘴角凝成肃穆疲惫的一线,某一个瞬间里,他的目光穿过聚象术法,和十殿里的老头子一交错,好像落在了监视他的人身上。



楚江王:“特调局下人数不少,世间又多的是想投靠昆仑山圣的鬼灵精怪,何必一定要从地府要人呢?”


赵云澜:“这俩人好看,我摆回去做个花瓶激励员工,可以吗?”



秦广王:“生魂回渡忘川,本来就要被那孟婆汤洗去记忆,鬼若是也没了仇恨和欲望,就像恶虎没了伤人的爪牙。对李旻来说,既能让他本人解脱,也能让我们安心些……”


他放下腿,从座位上站起来,假装客气地对十殿点了头,一并把沈巍领走了。



顾昀攥着他的手心,坐在地上,平静地问:“平时是什么样子?”


谢允:“就……小心!”



顾昀好不容易把他圈在怀里,松了一口气 牢骚调笑还没出口,又猝不及防地被怀里的人反身扼住咽喉,狠狠地掼在地上。


长庚安静而满足地盯着自己的猎物,有时候加了几分力气把指甲抵进皮里,悠悠地划,有时轻轻拢着人最脆弱、温热而柔软的肉,用冰凉的手指细细地摩擦、揉捏,像游蛇一样恣意地盘桓在皮肤上。



顾昀:“长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丢下你,你能相信我吗?”



沈巍对两人一点头,挥手解开了青绿色的昆仑封锁,客客气气地朝将要鬼门处伸手示意,俨然是对待朋友的礼节。


“两位,请跟我走吧。”





//正文




//62



沈巍给长庚卸了铁锁。


那铁疙瘩往地上一落,震颤声便在两边石壁间被放大了数倍。


停驻原地的谢允和陪他前行的顾昀都在心里松了口气,长庚也宽慰谁似的笑笑。


几只鬼从暗处幽幽地探出头,样貌尽是高矮胖瘦美丑不一而足,缺钱都无一例外地混杂着嫉妒、怨恨、轻蔑和嘲讽。



千千万万粗粝的嗓音划过长庚的耳膜,一边慢条斯理地徐徐道来,一边讥诮地挖着他的心肺。


“所有鬼都在牢里受苦,为什么你可以卸下枷锁出去重见天日呢——明明当初是你来向我们寻求帮助的。”


这不公平。


“李旻,你背叛了你的同伴,背叛了帮助过你的鬼——你以为外面的人会对你很好吗?你所守护的将会虚掷你的真意,你所信奉的将辱没你的尊严,所有靠近你的人会受到同等恶劣侵袭,成为众鬼的下一个目标……你必须和我们荣辱与共,一同坠入永生永世不得安宁的深渊。


“离开鬼牢又怎么样,你很快就会发现,外面也容不下你了。



“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长庚和顾昀并行着跟在沈巍身后,听见鬼牢的大门徐徐关闭,原离默然停留原处的谢允。他们穿过厚重石门和陈旧的回廊,目光擦过穿过肮脏的壁灯火烛,再转向毫无生气的前路。


他的脚步虚浮得很,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跳这么快,翻天覆地似的,在他的肠胃里掀起一阵恶心的血气。


他不肯相信那些鬼的胡说八道真的有什么意义。谁还没被诅咒过呢?上一个诅咒过他的秀娘早死得没影儿了,连尸骨流落到哪里都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只是被束缚在一个地方太久,突然不太习惯一次走这么多路。


——真是越活越娇气了。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像是不自觉间渴求谁的帮助一样,碰上了顾昀的手背,忽然又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把手一缩,收回来了。


顾昀才一转头,他就飞快又无知无觉地说:“没事。”


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顾昀一皱眉,条件反射地抢过他的手握在手心里,脱口先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这一握不要紧,顾昀的魂儿都被吓掉了七分。


鬼的体温早就和不能和活人相提并论了,现在长庚的身体和一块化不开的冰雕得似的,人也在轻轻发抖。可是脸上还有好多汗,涔涔地流下来,大颗大颗地粘在睫毛上,滚在下巴上。如果说长庚本来还像是一个脆弱单薄的纸皮人,现在恐怕连是纸都打湿了。



“嗯……”


长庚恍恍惚惚地答应了一声,明显是回答不了顾昀的这个问题,最后半阖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口,开始装聋作哑。


从这方面来说,他还真像跟顾昀师承一处似的。顾昀又气又恨,他宁愿长庚跟个小疯子一样毫无礼数地动手动脚,也不想看他虚弱得像得了不治之症还藏着掖着不肯说的样子。他也不想跟长庚废话了,直接把人扣在怀里,去请沈巍。


黑色的雾气像是有生命的毒虫,得了机会,立刻又从长庚的臂弯里浮上来,像菟丝子一样攀上顾昀的身体,长庚惊恐不已,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脱出去。


“放开我!”


顾昀没好气地说:“放什么放,放开你你能站得住吗?你别动,我去请人,沈……”



顾昀到底也没理解沈巍夹在人间和地府中间算是个什么角色,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最终相权了一下,终于估摸着大致礼貌地喊了一声“沈大人”。


沈巍在几步外蓦地回头,还未做出什么,却见长庚忽然双眼充血,尖锐地嘶吼了一声。


“不!”



长庚对除了顾昀以外的别人,要么客气周到得很,要么也只会不冷不热地讽刺,很少失态成这样,把顾昀和沈巍都吓了一跳。



把难言的愤怒和不甘打碎成喉咙里的刺,吞吞吐吐始终不得下咽,剧烈地喘了几段恶气后,吐了一口血,甚至这样还不忘抓着顾昀的手腕,虚浮地对他说:“别去求他,别求任何人……别管我……”



顾昀忽然脸色一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在一百年前远赴人间各处讨伐厉鬼时,早就明悟和适应了自己从一朝重臣变为众神脚下的凡人,可是长庚一直都不想接受,又或者说,他也许可以接受自己的落魄,却不能接受顾昀被众神污蔑和欺压。


于是,他违背天命和鬼交易,着魔似的和地府制衡对抗,乃至以后再黑暗中沉沦堕落的种种,都不过是为了让顾昀不必受制于人,不必向谁低头,给他无病无灾,也给他可以自由往来的人间盛世。


可惜,他倔强又小心地保护住的,那座脆弱的琉璃宫殿,又被顾昀意外中轻飘飘的那几个字吹碎吹塌了。



顾昀想,幸好他还不知道自己跟赵云澜签了整整三百年丧权辱国的卖身契这回事儿,不然还不知道怨愤之下,又要把身体糟蹋成什么样子……



沉默了一大会儿后,他才避重就轻地埋怨了一句:“胡说什么,我不管你谁管你。”


沈巍掌心抵在长庚眉心前方,含着力气一压,鬼气散掉两三分,每隔多久又重新聚回来,沈巍摇了摇头。


是啊,那些手一垂就能给灌一口鸡汤洗涤灵魂度化厉鬼,都是话本里的捏出来的菩萨。赵云澜和沈巍可没这个本事,不然特调局为什么还要东奔西跑满世界抓鬼、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还得在地府面前憋屈不已地求合作?无非还要靠地府按章论罪,统一关押处罚。


所以,可惜,万劫不复这事儿对什么鬼来说都一样公平——不论是恶毒的,还是含冤的。



将军的脸上忽而白得毫无血色,干裂的唇几次欲开,又几次阖上,到底什么都没说。



长庚气息奄奄地微笑:“没事……你放开我就行。”


他迎着顾昀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惊愕和惶恐,反而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快乐,他卑鄙地想,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人让顾昀痛苦心疼到这种地步了,也没有别人能打破他惯于伪装的那份胸有成竹。


他甚至想过,假如下一秒他就以这样的状态死在顾昀怀里,成为三山六水里再也寻不找的一缕风,是不是就可以让他挂念永生永世,在他的心里不腐不朽,永远鲜活?


这多幸福啊,可惜,他又舍不得。



于是长庚眨着被汗泡得咸湿咸湿的眼睛,含着满嘴血腥锈味,抓着他的手腕胡言乱语:


“子熹,我真高兴你来看我……”


顾昀才一听,忽然觉得这语气有什么不对,立刻想要打断他:“你又在胡说什么……”


“听我说好不好?”长庚眼巴巴地看着他,说,“之前一直没机会,以后……十殿巴不得我早一天灰飞烟灭永远闭嘴,此去之后,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故,我……咳……咳……”



顾昀苦笑,不忍心看长庚心绪剧烈起伏还要想办法劝说他,轻轻地答应了一声,算是顺了长庚的意。


可他有些事还是想不通……


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呢?


怎么挚爱之人的遗言,生前听一次不够,居然还要听两次?



长庚垂着头,缓缓说:“之前一直都不敢死,就是怕有这么一天……一别百年,倘若后来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够重逢,却因为我的懦弱轻生而失之交臂,终究是一份遗憾……


“救不回来就算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别人最好也不过一世,我已经有了你一辈子……人死灯灭,剩下在地府相见的光阴都是偷来的……贪心不足,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长庚瞅着顾昀的神色,释然地笑了一下。他知道顾昀也不爱听丧气话,也绝不会丢下他不管。


可他又不傻,只要稍微清醒片刻,他就应该能想明白过来,自己早就活成了顾昀的拖累——成为了发疯发狂时伤害他的刀剑,成为被地府拿来威胁他就范的筹码,甚至连自己的感情都是他的负担,逼他不能这片黑暗里离开,不得不付出同样多的感情等价偿还,才能不负良心谴责。


太卑鄙了。



他花了整整百年试图逃脱这个樊笼,最后还是被打回了原地,除了把两人害得遍体鳞伤,好像根本一无所得。


一百年前的骄傲狂气褪尽,他居然咂摸出一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荒唐和落寞,连笑都笑不出口。



“子熹知道养蛊吗?”


他轻轻开口。



“我以身为皿,养了鬼的恶念,拿到了鬼的力量……可是,沾了毒的罐子,怎么可能再拿来盛米盛粮……我不能害你,那样,岂不是恩将仇报么,咳……你要是一走了之,也是成全了我的心愿……


“红线有长短,缘分有尽头……子熹,我们好聚好散,好不好?


“经年旧梦,就到此为止……


“祝来日……祝……祝……”



长庚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个字,祝什么呢?


很多很多年前,孤高温柔的白衣姑娘敛衽一拜,对甲板上的他们道了一声“愿盛世太平安康,诸君长命百岁”,那么多年过去,盛世安康是所有人都见了,可他们谁也没能长命百岁,没有来世,没有好报,也没有繁华人间里可以栖身的方寸之处,更不要提没心没肺的逍遥快活了。


还有什么可祝的呢?



祝……祝来日花前月下……


有别的什么人亲你,爱你,照顾你,陪你度过此生余下的无尽光阴吗?



他说不出口。



顾昀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好大一会儿,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长庚久也等不到答案,心理防线就在这一分一秒间一点点碎裂,垮掉,沉沉的鬼影又遮蔽了他的视线,扼住了他的喉咙。



忽然,他的额头被顾昀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小小的一声响,跟糊弄孩子似的,却顷刻间,吓退了所有蠢蠢欲动的恶鬼。


顾昀面不改色,明灭的火光把他瘦削的脸颊照得无端得地无情。他问:“说完了?”


长庚不敢吱声,怕一张口就把自己的懦弱都漏了馅儿,于是也就只是笨拙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我也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长庚闭上了眼,轻轻屏息,等待最后一声宣判。


其实,也没有什么感情和关系应当永垂不朽。再美味的食物四五天就会坏掉,再喜欢的衣服穿两三年也要磨出补丁,当初的一往情深能保质五六十年也到达了极限……等到白发苍苍时还记得相敬如宾,那都要感谢人心的坚韧善良。难道非要死皮赖脸,等到对方厌了倦了,让冷战和争吵挫败所有美好回忆,才后悔没有自知自省地撤退收敛吗?


他还有最后一份骄傲,即便尽受永生之苦,他也绝不会放纵卑微至极的贪婪,让自己落到那般地步。




顾昀绷着脸,似乎对长庚的心绪毫不动容,他在强迫自己不去听长庚的屁话,不要去理解他的心情,却在明灭火光的照耀下,无端地显得冷漠又绝情。



他只问了一句话——“你能不能帮我……”


长庚心跳一滞。



顾昀几乎没求过人,也一贯不肯对外露出软弱的一面,可这一次他却慢吞吞地咬重了那两个字。


他要给长庚听,让他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给他所有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他说:“能不能帮我完成一件事?”



顾昀伸出一只手,在长庚的眼前打开,两人的目光一道垂下,落进手心的细小纹路和薄茧里,恍惚看见很多年前,那个披坚执锐、纵马而来的年轻将军。


当时,吹火箭和鹰唳声一道破开天际一角,他穿过重重废墟残骸,微微弯腰,笑容明朗,那时他也递给长庚一只手,道一声“救驾来迟”,带他一别雁回旧镇,远赴京华,描摹一生浓墨重彩的红尘和风雨。


如今,须臾百年过去,身负盛名和权势的两人早已身无长物,过往的种种骄傲也早就撇下他们一去不回头……可冥冥之中,居然仍有什么东西没变。从那只手递过来起,突然有一道光冲破重重阻碍,沿着时光的洪流逆行而上,浩浩汤汤,奔赴进了这场轮回的起点。



他其实一直贪恋顾昀的信任,贪恋他的依靠,今日得闻只言片语,早像久旱的枯禾逢了甘露一般喜悦,他又怎么敢拒绝顾昀的心意?



忽然间,千万种思绪痛苦又被顾昀亲手烧成了片片飞灰,散在了冥府阴风里。


长庚只记得自己飞快地回握住了他的手,枯哑着声音,颤抖着说:“好。”



……求之不得。




63



顾昀在长庚殷切和等待的目光里,深不可测地勾了一下唇角,把食指唇边抵了一下,又放了下去,居然什么都没有说。



帮他获取赵云澜和沈巍的信任,让他们相信长庚本人远胜于十殿那几个老头子,他才是最合适驻守轮回,一统秩序的主人。


这事太复杂了,之前在鬼牢里还有机会,可是现在十殿传召,时间紧迫,前因后果一时半会根本说不清,而一知半解的状况下更容易在地府面前露出破绽,顾昀干脆心一横,什么也不告诉他。


他知道长庚是怎样的人,就这件事而言,完全不需要舞弊,依然可以夺得魁首。


——他只不过是欠一份一往无前的勇敢而已。



他扶着长庚的腰和手臂,就像多年前长庚扶住又聋又瞎的主自己一样,带他慢慢地继续前行。


他把温热的气息呼在长庚耳垂边脖颈侧,轻轻地开口,把有些话,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活下去,我还要带你去看人世繁华。”




石壁烛火明灭,青砖向两边延展洞开,几人终于穿过回廊步入了大殿。


旁边的铜柱上绑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胡子拉碴,皮肤皲裂,脸被冻成绛紫色,破衣服上也全是薄霜,他的罪似乎没交代全,左右阴差抓着他的手就往油锅里摁,男人的尖叫声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顾昀和长庚默然:是演给他们看的。



沈巍漫不经心地说:“看来我们来迟了,耽误了诸位大人工作。”


这不冷不热地腔调简直都快跟赵云澜一样了。三殿阎罗僵硬地回答他:“哪里话,地府事务繁多,两位肯见谅,正是求之不得。”


赵云澜倚在另一边柱上打呵欠:功过自有功德笔记录组织,各位鬼仙阴差按章办事,流程都走了千儿八百年了,事务再繁杂,用得着你们这么仔细地挨个管吗?



赵云澜整了整领子,走到两位跟前:“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请十殿阎王大人们宣判结果好了。”


“犯者李旻,身负重罪,原应囚于地府鬼牢百千年,以儆天下不臣不明的奸恶鬼魂……”


长庚嗤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今念及其生整饬顿江山,惠及万民之功德,得昆仑先圣体恤说情,又念顾昀向山圣签立镇魂令之契约,誓为冥府守阴阳秩序三百年。以身为契,其心可嘉……”



“什么?”


长庚绝望地看向顾昀,顾昀却也默然点头承认,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百年的努力又付诸东流了。


他用自己肉身残躯,向苍天换一人的自由和公道、换他不必退缩、不必忍辱,那人却又拿那这些来之不易的珍宝换回自己,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他的将军依然还可怜他、想要他,还是愤恨这命运无情无义、没完没了。



他终于捱过百年风霜雨雪,才发现其实他在苦寒里兜兜转转,还是赴了起点。


似银蛇含尾,不得始终。



长庚周身又爬上一股冷意,只有眼珠越来越红,他攥着衣角,住在身体里的鬼气以怨恨痛苦为食,黑蛇一样地爬满了他的脖颈和手臂。



十殿恍若未见,又继续添了一把火。


“……故判李旻饮孟婆汤一碗,令前尘旧事尽忘,将欲念交付天地,唯此方可脱身地府,以无念无力的孤鬼之身,重返人间。”




长庚忽然脱力,咳出一口血,差点栽在地上,被顾昀突然抱住。


长庚寡淡地笑了一下:“这是……你给我选择的未来吗?”


——像一百年前那样,不遗余力把我送走,不惜连记忆都要抹消。



顾昀本来就被突然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听长庚一问,更是大脑一片空白:“不是,我原先并不知道……长庚!”



长庚没应声,他又听不见了。


黑影像疯狂的藤蔓一样,爬上他的额角唇缝,绕过苍白脚踝,渗入指缝,要把整个人吃干抹净。



沈巍忽然在赵云澜前面抢了一步,一肩担起半顷天地一般地说:“顾将军并不是受命于地府。他为特调局守护人间,仍是受人尊敬的英雄,我们和特调局的朋友们也都会保护……不,帮助你们……只要你肯从鬼道回头。”


赵云澜看着沈巍一步向前真正干预此案时,诚恳又焦灼,想一点点接近,却又未敢给两人施以压力,把斩魂使孤高白皙的脸染了一层可爱的绯红。他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有一天不在了,让沈巍来做这特调局长也未尝不可。


美玉微瑕,滚入人间红尘,反倒成为一点恰到好处的勾回雕琢。



鬼挽着长庚的手臂,说:“顾昀好像不知道你有多珍惜那些记忆啊……”


长庚沉默。


“你说天下安定和你,他会选哪一个?”



下一秒,眼前的忽有风沙如巨浪四起。他听见尖锐的鹰唳,看见鹰甲铁翅遮蔽了青天白日,成排的玄铁将士背倚远山,割风刃刀片滴血——明明都是杀人的锋刃,却让他感到太久未见的亲切和怀念。


迎头将军更是让他喜悦,隔着遮了半脸的面具、金匣子后的白色蒸汽与蹄下黄沙,他绝不会认错。那分明是玄铁营的主帅,顾昀。


“你不是要杀光李家人吗?”


“你要杀了李丰,你说他会不会率兵勤王,将你斩于马下?那你若已成了鬼,他会不会配合地府,为四海清除一害?”



先假意招安,夺了武器,才能能兵不血刃地杀贼取胜。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下一秒,战鼓齐响。


主帅只需一个手势,便有千军万马滚滚卷过,携破竹势,踏正义道,对着弑君夺位的逆贼砍杀过来。所有人都毫无惧色,只有他一个人怕的要命,只想转身逃进真相的夹缝里,藏进百年前那个有着花香鸟语、朗朗笑音的顾园里,含泪长眠。



耳畔的鬼笑说:“他到底有没有背叛你,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问他啊!他为什么一再退让?为什么要把你也要交出去?为什么连你的真心真意都要弃如敝履?



长庚无望地看着眼前的黑色虚空,却不知道该相信谁、依靠谁。


可是只有那句话,他不能问。



一旦出口,无论答案如何,都不能再回去了。





64



赵云澜交付宣判后,再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是束手站在一边,甚至连一点眼色、一点暗示都没留下。


顾昀都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得那个赌约。



对赵云澜来说,最有利的结果当然是不答应这个赌局。这又不是小孩子,赌一颗蜜饯一只铜板,代价大到一定程度,平时再多的信任再紧密的关系,都会开始模糊扭曲,更不要说他和赵云澜原本就算不得熟识,又何谈信任呢?


哪怕长庚真的是黄泉的明主,他赵云澜又何必蹚这趟浑水,与地府为敌?


世间那么拥挤,那么忙碌。活人的事还管不来、数不尽,死人的事,又算什么呢?



顾昀还陷在一片疲惫和茫然里,身上的长庚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很疼似的惊叫了一声。黑色的血沿着一边的指尖和另一侧的手臂,慢慢流下来,在地上积了小小一汪,倒映着黑色的絮。


“长庚?”


“没事。”


青年很快就平静了,也能看清一点东西了,他慢慢地从顾昀的身上退下来,他问:“那件事……你怎么想呢?”


顾昀沉默了一会儿,


“……我会带你走。”


“嗯。”


长庚没有问,是不是只能重新开始,从相遇开始,让他从头再活。



“子熹,我是不是还有一句话没有回答你?”


顾昀一愣,隔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长庚在说什么,他要回答自己在鬼牢问的那句“你信我吗”。


长庚平平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刚入地府的那天,无常正要引我前往奈何,往生轮回,那时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忘川畔,三生石边,有一个小王爷在等他钟情的君王,七生七世,不得心愿。原是当初那君王身居巍巍高处,手腕强硬惯了,眼见那小王爷周全细密得骇人,日久生疑,疑他怀有二心……”


顾昀倒吸了一口凉气,很想阻止他说下去。他可以再活几百年,却不能再失去长庚。孤魂野鬼的永生不老,有如刻骨诅咒,不得归人,又当从何处解脱?


可他到底没能开口。



“……斗转星移,春秋往复,他徒耗满肩白发,却换不来一线旧缘,终于心灰意冷……当时我就想,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永远也不要让你像他一样。”


“子熹,此世间谁都可以不信你。李丰,赵令主,或是上座的诸位阎罗——他们都可以不信你。


“——只有我不行。”



“把汤给我吧。”



长庚站在他的对面,人的身形浅淡成他眼眸里的一道虚影,一道远风,若凝若散。



赵云澜一笑,把地上自家带来的保温饭盒提了起来,打开盖子给他,说:“东西我和各位大人都一起检查过,也也没经别人的手,是热的,味道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每次喝了都不记得。”


“多谢。”



他低头瞥了一眼汤,笑着摇了摇头,悠长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番是我输给了诸位。可我是真的不知道啊——称王阴阳两间,不必惧天罚,不必畏人言,无需思量柴米贵贱,不必提防四境之敌,更不要说苦短一世的生老病死之痛。神还有什么不可满足的呢?”


“凡人的谄媚和献祭,真有那么好么?”



顾昀心头一跳:事到如今,他还是有怨有恨的……为自己,为当初阴间相见的第一眼,哪怕连他顾昀本人,都疲于向天地去讨一个公道说法了。


可长庚还记得。



他早也知道,不会有一位阎罗回答他的。


“……这汤一喝,大概也没有人会计较这些旧事了。不过,诸位要说能四平八稳地放虎归山,我也是不怎么信的。也只愿此后人间再无蛊毒祭文,陷害往来疆场的功臣良将,不然……”


长庚才恶劣地勾起一点嘴角,又飞快地按捺了下去,悠悠道:“只能靠诸位手下留情,或是那冤魂心胸如海。唯此,当能保四海安宁,尘世清平,这轮回……”


他目光横扫,实现穿过这满堂冰冷大殿和阴阴灯火,看见倦怠嫌恶的十殿阎罗,看见沉默伫立的赵云澜,和垂目不忍的沈巍。


往后这轮回秩序当然会巍峨屹立如常,正如现在一般,会被这些神明不遗余力地守护着,哪怕它早已破败不堪……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点不清不明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年轻的将军身上,就再也不舍得移走了。


以后再相见,还是不是这样的心情呢?



长庚一手端碗,另一边去拉他的手,用唇形和那一边的手势,比划了一句话给他听。


长庚相信,这回他也看得懂。



然后忽然一抬手,把碗沿送进了嘴边,高高扬起,恍惚和千千万万忘川间奈何桥上的生魂没什么不同;仿佛他也没有纠缠不休的噩梦和鬼的耳语,也没有停留驻守一百年求一人平安,也会一样脱胎换骨作懵懂孤魂,也不记得还曾一往情深仿佛痴人。



温热的汤入喉滚烫,烧在骨上皮上,烧断筋络。


青年终于背叛了鬼,松了欲望。千千万万漆黑的乌障魔影从指缝、发梢各处退散钻入墙壁,无处可寻,这场轰轰烈烈的反抗,终于以此落下帷幕。


他也被夺走了力气,摔进了顾昀的臂弯里,昏了过去。


手上的碗摔在地上,一声沉重声响,有如一句嗟叹,在阴间辗转不绝。



顾昀勾手抱起长庚,对上座低头一点,谁也没理,转身离去。十殿阎罗没拦,也没问,因为这两人终于失去了值得提防的价值。



他的脑海里重重叠叠的是最后对视一眼的模样,弄花了眼前的道路,简直也要叫人走火入魔了。


他当然读得懂长庚的唇语,那也是他方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幸得与君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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