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梓

【杀破狼+镇魂】《化鬼》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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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施工到此插旗,把长庚和谢允相见的情节在不影响整体情节的情况下重写了一遍。


如果有重看到这里的小姐姐,想从评论看到一只爪印……修几万字没人看真的好苦,只是想试一下同人中没人涉足的某处,给平凡而伟大的他们一隅生活的角落。文笔很惨,但是我在努力修整了,想要一个抱抱。


我改不动了,去写会儿结局。



//上次更新回顾


他吩咐到:“追踪到了?抓住以后收进瓶子里封好然后等我回去……不要交给那边,你要是抹不开面子让汪徵接应……帮什么忙?不用,我看你们挺厉害的嘛,年轻人就是要多锻炼锻炼……沈巍要出个差,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挂了,回头再说。”



确实。


巧合之下常有人为,沈巍一听便了然于心:如果不是地府无能连一亩池塘的小虾米都管不好,那就是故意放跑这群小鬼来牵制他们了。



青年想,这恐怕就是传言中的那两位新神了——历经大封破裂后得以相知相守,一生无病无灾,不受轮回拘束,在人间过着寻常又快乐的日子,连十殿阎王都要敬畏三分。


那短衫人忽然对身旁挑眉一笑,真是无忧也无虑。


他又想起自己一百年间见过的的麻木冷漠,想起只能在虚妄幻觉中相见的名为顾昀的人,忽然觉得表面的平静和稳妥快要坚持不住。似有两团莫名的烈火与毒酒在身体里交欢笑骂,纠缠扭打,卡得嗓子疼到说不出话来,终于把心肺都烧坏烧穿。



他说:“上次见面,多谢大人相助。”



这是他挂在心上一辈子的人,是他反反复复温习的故事,还是他这是刚入地府时,热烈单纯地对朋友的剖白,是他徒然以为很快就能实现的愿望……可现在,这些居然被他用来哄骗别人、设计阴谋,居然只有这样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低着头,一边喟叹,一边怪笑:原来,雁王殿下毕生的聪明才智,全都喂了狗!



“他的话语清楚得很,言辞恳切,由理入情,甚至还有一定的逻辑——所以他其实并没有地府形容得那么疯魔。但是,假如他神智尚在,地府为什么要我们杀了他?而他为什么要把此事托付给我们?为什么没有向阴间来往的鬼仙和阴差说明?


“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他知道,地府一定不会帮他寻人。”



沈巍沉声:“既然我们人是地府出面请下来的,也应先找十殿,问个清楚。”


街市路口,视野宽阔苍凉,露出层层叠叠的长阶和黑色殿堂门柱,肃穆冷漠地鬼差侍从驻守在侧,而巍峨石门紧闭未开。



守卫恭顺地对他们俩低了头,却拦下了他们的去路。




//正文



09


半个时辰后,人民公仆赵云澜坐在了判官椅上,两脚往桌子上吊儿郎当地一搁,闭上眼睛开始假睡。


十殿寻了个要务繁忙的托词,不见他。


真忙。


每天都有小鬼从阴间跑出来,特调局各地的报案记录像雪花片一样哗啦啦地飞,也不怪祝红每天都在抱怨加班摧残了她的皮肤,赵云澜早从半个月前看好的火锅店也都一直没机会带沈巍一起去尝,他心里还烦着呢,这找谁说理去?



“十个大老爷都忙,一个有空的都没有,就我一个大闲人啊……”赵云澜抬起眼皮瞟了判官一眼,“合着我这不是来给他们擦屁股的,是带着媳妇儿来度蜜月的——宝贝儿,你看着外面的牛鬼蛇神好看吗,和海南的阳光沙滩椰子树比怎么样?”


正在专心致志地施法查翻阴册的沈巍突然被点名,一愣神,手上的页数哗啦啦又跳过去十几页,金色的字符也密密麻麻地流过去不少,害的他连埋怨一句都来不及,只能瞪赵云澜一眼,赶快倒回去几十页重新查。


这么一个大好青年,放在赵云澜身边真是毁了。



判官老头儿跟秃了毛的鹌鹑一样,小心翼翼地哄着两位大爷开心。从多重角度,深刻地表达了地府接待不周的无奈愧疚,对邪灵为祸天下的怒骂谴责,和对两位神圣肯抽出时间帮助地府解决困难,产生的由衷敬佩和深度感激。


这废话多的,真是跟泄了洪的厕所管道一样……



仿佛十殿也心里也跟着玲珑剔透似的,就是知道他老人家再恨得牙痒痒的,面上还得客客气气地周旋,他昆仑再有能耐也管不了天下百鬼,也不会拿地府十殿怎样。


他不耐烦地让判官闭了嘴,又一次合上了眼。赵云澜虽然拿回了昆仑的神格,不过躯壳依然是肉体凡胎,没有沈巍那种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也没啥事儿的精神头,现在正困得要命。


他本来心里就烦躁,气着气着居然真的就以这种诡异的姿势睡过去,而且还做了个梦?



赵云澜梦里的东西都跟上了一层灰色滤镜似的,又暗又沉,还有种反复波动的浮影。木柱楼梯似曾相识,四周恍若有嘈杂人声,可每一个人的样貌都不甚清晰,都是一团看不清的黑。


他根据记忆,隐约猜出这是才去过的忘川茶楼,又在账台边看见停驻的沈巍。那个沏茶的青年也在,却全然没有上次的乖顺样子,反而变得有些冷淡。


他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故事。



“传闻两广之地多雨多涝,天降大灾,民不聊生。恰有一河神,善食童男童女……”


赵云澜在梦里晕头巴脑地想:这是什么,封建迷信?这不都二十一世纪了么?


然而在他脑海中,青年的神色和嗓音都好像有魔力一般,在安静中生生多出来的一分悲怆,一分讥讽,还有八分不知缘由的格格不入,牵着赵云澜的注意力,跟他越走越远。



“每年冬月十五,令村民将幼童置于小筏上,顺河而下。月夜风高,枝影乱目,一个时辰后便无人寻得。


“然下一年必然风调雨顺,无旱无涝。村民以为幸事,相互奔走传告,颂其神明显灵,供奉成之……



“可……垂髫幼童何罪之有?其家人悲之愤之,全村无人理会。含切肤之痛,其冤不可表,怒不可发,神威不可触……”


长庚猛地将茶杯撞在桌上,手开始剧烈颤抖,一只眼睛突然变成红瞳,在苍白的脸色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像是要吃人的厉鬼一般。


他用绝望而孤注一掷的眼神和赵云澜对视,忽然无声地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问:“令主以为如何?”


如何?


村民不过是想求一个风调雨顺,河神也不过是要他们等价交换,可那些为了神的贪婪愚蠢而枉死的幼童,他们的公义又该去谁那里讨还?



青年步步紧逼,脱口的一言一词都是利剑,直指一块块腐骨劣根,他恨恨地问:“民之行恶,可论其罪?神之行恶,弑神如何?”



赵云澜心脏剧烈地起伏、膨胀,简直要把胸腔炸开。他从未遭遇这样的质问,自然胸中也没准备好这问题的答案,人常有七情六欲,有贪嗔痴,有妄念幻想,作妖,作鬼,他是镇魂令主,只要镇魂令交到他手上一天,他便在人间履行一天惩恶扬善的权责。


那神呢?


可是,哪怕是昆仑,什么时候也能评判其他诸神的是非功过了?


李旻,你也这个故事当中的哪个可怜人吗?



赵云澜看见青年转身,青白衣衫被阴风吹鼓而起,背影决然,又好像嗤笑了一声,整个人的身形很快又消弭在地府阴风里,寻不着了。


只剩下这轻飘飘的话,像无休无止的紧箍咒一样,在赵云澜身边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让他反反复复地回想,令他脑仁生疼。



他惊叫一声醒过来,仿佛大梦一场,三魂七魄都失了位置。




10



沈巍轻声问:“云澜,梦到什么了?”



堂堂昆仑、镇魂令主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吓醒实在太丢人了,赵云澜再不要脸也要在地府留几分面子的,何况这还是个敏感的“立场”问题。


赵云澜装模作样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胡说八道道:“梦见你万圣节假扮幽畜,龇着臭乎乎的大黄牙,把我丢到床上开始剥衣服——咱事先说好了,人呢,可以听凭你处置,但是不许恶心我,听到没?”


沈巍气急败坏:“什……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云澜瞥了一眼被吓得外焦里嫩,不知道该装听不懂还是该迎合两句,有点无所适从的判官老头儿,豁然一笑,心里爽快了不少。


他慢悠悠伸了个懒腰,把二五八万地搁在桌上的腿放下来,问:“人查到了吗?”


沈巍闻言,慢慢走过来:“嗯。”



他现在既然能有闲心陪赵云澜闹,自然是趁赵云澜睡着的过程中,把阴册卷宗已经完全翻过了。


沈巍随意地一挥手,让判官和其他鬼差都纷纷退去,又环顾了每一处空旷角落,这才慢慢开始说。


“李旻——忘川边的那位年轻人,他是大梁皇帝和蛮妃生下的四皇子,十四岁从北方小镇被接回京城,成年后加封雁王,后进入朝堂开始了政治改革。当时的皇上在党争中被杀,李旻即位……当然,很多学者都不相信这是个意外,如果不是他早就筹谋好的逼宫夺位,那就是他赶上了好时候。”


赵云澜无所谓地笑,示意沈巍继续说下去。


“……登基后整饬江山,削弱皇权。太始十八年退位,定居江南故园,享年八十一岁。”



赵云澜虽然已经在社会上混迹了近十年,好歹也曾正常中学毕过业,所以其实对这些历史书课本的鼎鼎大名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见沈巍不常办案抓不住重点,他就把自己揉吧揉吧,团成黏兮兮的狗皮膏药,枕在沈巍肩上,就着阴册上的白纸黑字自己先念了出来。


“顾昀,幼年父母早亡,身染蛮毒,耳目不灵。成年后袭承侯位,又封玄铁营主帅,手握军权,战功赫赫,为上所忌……这些都和李旻说的完全一致,还包括与李旻退位后一起定居顾园,都没有任何出入。所以,这是不是能说明其他的话也是实话?他对我们并没有隐瞒,包括那句‘我很想他’,也是真的?”


沈巍轻轻地叹了口气:“关于太始帝李旻和安定侯顾昀之间的事,应当有很多是史官没有记录、后人也无从考证的,自然也包括两人在叔侄、君臣、义父子的关系下,是否还有更亲密的情分。如今能得到了他本人的承认,也算是获得真凭实据了……”


赵云澜哭笑不得:“宝贝儿,你能别把聊八卦说得跟搞学术研究似的吗?”


沈巍脸色稍红,闷闷地闭了口。



“有没有他们精准的死亡日期?”



沈巍低头一看,说:“有。李旻逝世是八十一岁,不计年号的话,至今刚好是整一百零七年前,腊月十二。”


“顾昀的死亡日期呢?”


“一百零三年前,二月初十,几近开春时分。”



赵云澜转身,和沈巍深深地对视,又想起刚才那个没头没尾地梦,那个关于河神的故事,心里的疑惑越发沉重起来。


他开口又问:“中间只隔了区区四年?可是李旻却等了一百年。他一直守在忘川边,日日去桥上查看,为什么会寻不到人呢?——顾昀的魂魄入轮回了吗?”


沈巍:“没有。”



“若非大奸大恶之人,一般都要投身轮回井,再入轮回。虽然顾昀本人身上牵涉人命无数,杀业很重,但论其守卫疆土、安定四方的功绩,一生功过也能大致相抵,还不至于判罚,那地府还能把他弄到哪儿去?”


赵云澜闭着眼,默然停了好一会儿,又说:“地府不想你下来,也许就怕这一百年里你和李旻还有别的什么交情,或是知道他身上的事。”



沈巍深吸一口气,说:“我虽然不会徇私,但也不会刻意回避,若是十殿真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应当好好问个清楚。”



赵云澜明知道,这种就算事问清楚,大概也没办法昭告天下,顶多是协商安抚一下。


他双手抱胸,又说:“他们直到最近才和李旻动手,一是李旻至今没有太主动地跟地府撕破脸,二是忌惮于他功德和四圣器,怕这种有亏于天理的事,遭人神俱愤。呵,现在才想起来把这烂摊子推给我,早干什么去了!”


赵云澜越说越气,觉得自己在特调局这些年得有大半的工作是白给这边几个尸位素餐的大人物们擦屁股,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偏偏这十殿阎罗又是从轮回建立之初,诸位先圣一起定下的神选所在,千年万载,独此一家,连接任的都没有。



沈巍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在这办公场所鼓起勇气,轻轻地在赵云澜唇上亲了一下,还没等尝到滋味,殿门外突然翻出来几十个小傀儡,露出头骨上圆圆的小眼睛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们,仿佛在这屋里点了一批小灯泡。


沈巍:“……”


他居然又默默地退了下来。



赵云澜又笑了,他认得这些小傀儡都是沈巍自己放出来的,和当年他放在瀚噶族山洞里拦住自己的一样。这人当初可是算好了他不会欺负这可怜的少年傀儡,结果没成想,终于也有时候搬起砖头砸了自己的脚。



小傀儡都只到膝盖那么高,上下门牙磕打磕打响,像是来合唱的。他们聚在一起把判官桌围城了个团,不怎么整齐地摇起了脑袋。


赵云澜一扬下巴,问:“他们在干嘛?”


沈巍把册子搁下,答到:“在汇报。你睡着的时候我让他们带了我的印记去鬼牢搜人,去查十殿有没有关押顾将军的魂魄。鬼差没敢拦,大概也不用拦。因为如今的答案也是,没有。”



幸亏没有。


鬼牢用刑极重,一般对付的都是十恶不赦的恶鬼。虽然不能让鬼魂们流血掉肉,但是也绝对能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纵然生前铁骨铮铮好汉一条,死后哭爹喊娘的也大有人在,地府要是胆敢对一代功臣名将用这种私刑,那可真是嫌自己活久活腻了,连滚滚天雷都能不放在眼里。


幸好,这些老东西们还知道底线在哪里。



赵云澜刚揉了一下眉心,指尖上却粘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



赵云澜见过的宝贝不少,一般都是些大玩意儿,比如金乌的尾巴毛穷奇的门牙什么的,还索要过三昧真火,那是给小郭做武器去了,他对这种根本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根本懒得看一眼,结果今天还就偏偏着了道儿。


这原本是结梦用的丝,妖界黑市上也出现过不少,原本也就当个图乐的小玩意儿。提前用它织一片巴掌大的梦碎片,融进下在饭食酒水里,食过一段时间便会困倦入梦,梦里的东西都是造梦人自己编出来的影像。


只能作用一次,梦醒后会在眉心额角渗出淡淡的白粉来,没有其他任何副作用。



赵云澜这次一心挂在案子上,倒是自己大意了。本来烦心事就多,又被李旻设计了一次回,心气儿更不顺。


他盯着沈巍漂亮温和地脸,压了压几欲喷出的怒火,又一翻身,从座位上下来,抖了抖外套衣角,一抬眼皮,怪声着说:“一边是地府,一边是李旻,我们还真是被两边下套儿,牵着鼻子走啊!”


“嗯?”



“地府这种没多大用的小玩意儿,多半是出自灵婆的手。他是生怕我们查不到呢!既然请柬都寄过来了,咱也去看看呗。”




11



灵婆子独拥一套阁楼,放着地府人间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她不能判人生死,不能索人魂魄,不能消人记忆,更加掌管不了地府万千鬼魂。可无人敢小觑她的权力,无人敢造次。千千万万生魂野鬼造访过这阁楼,都是为了一件相同的事:交易。



灵阁小楼建在一条幽蔽却不偏远的巷子深处,地上三层,地下两层。有朱红雕栏,青黑瓦片,大门左右贴了一对红彤彤的福字,屋檐下挂一对红灯笼,阁内回廊高低曲折,有十几个小阴灵在不同的地方打扫服侍。


在来来往往的小阴灵当中,有一个安静白色头发的少年显得尤为扎眼,他的灵气比别人厚,可神色却比小阴灵还呆滞,像个木头娃娃。


那天,束袖青年刚走进院中的时候,那少年正在用掸子清扫着院中的一樽奇石。他无论问少年什么,少年都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明明能听见,明明在这里呆了几百年,却什么也不会答。



“……那孩子是好孩子,模样也怪俊的,可惜啊,为情所困。我留了他一半魂魄想收做个弟子,传他衣钵。可是心没啦,做什么都不成样子,随他去吧。”


灵婆子絮絮叨叨,手上伶俐地摆弄着碧绿的麻将牌,和几只小阴灵玩得正开心。


她身旁的年轻人眼尖,见缝插针地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灵婆子。他手上伶俐,嘴还甜,顺口就问:“阿婆这是嫌我丑了?”


灵婆的皱纹笑开了花:“不丑不丑,你也俊的。”



这是灵婆的第二个弟子。


和第一个不一样,他不是个小神仙,而是个凡人。也经历了一辈子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看得自然开一些,没有第一个孩子那么死脑筋。生前逍遥惯了,死后又回归了他二十几岁的样子,模样端端正正的,也很讨人喜欢。


他和那个白色短发的少年一样,也是为一个姑娘。



他下了地府以后,才从无常那边听了灵阁的存在,立刻就拐进了这个巷子里,请求查阅他挂念的那姑娘的来世命途。一查发现,竟是个高傲小姐家的小丫头,是个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命。


他轻轻抚着那个名字,低着头,教人看不清神色,只有出口的声音里,还透着阴阳两隔的悲伤落寞。



他苦笑了一下,说:“……那丫头在江湖上混惯了,脑袋里一根筋。跟打架防贼可还行,甜言蜜语见风使舵一准而学不来,冒犯了千金小姐就得要打要骂的。老夫人行行好,给阿翡换个命吧——”


灵婆笑了,露出一嘴大板牙,问:“换什么命?你一穷二白,无厚礼入葬,拿什么给那丫头换命?”


年轻人沉思一会儿,瞅了瞅这单调寂寞的灵阁,又笑说:“我会写曲儿,跟您逗个乐。地府无聊得很,可生魂野鬼故事多啊,您想听什么戏,想留我多久,都行,就当给您做工了。”


灵婆不太信,偏着头反问到:“我留多久都行?那你不挂念着她啦?下辈子,你不想去找她?”


“找她,能找么?找得到,又能留么?”



他默然地看着纸窗外黑漆漆的天,无声地笑了。想起自己兵荒马乱的一辈子,想起皇室的恩恩怨怨,想起秀丽丰饶的四十八寨,那个一身火红衣裙同他洞房花烛的小姑娘,忽然觉得,心还是满的。


阴阳两地间的路怕是不能回头了,只能祈愿她在人间过得还好,身体康健,岁岁无忧。



年轻人舒了一口气,把绷紧的身体放下来,才笑着对灵婆说:“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下肚,谁还记得那些风花雪月,人间长情?阿翡心在天地,不该困于儿女情长。那小丫头已经烦了我一辈子,能看见她头发灰白还在院里舞刀弄枪的,我也知足了。”



灵婆忽然搁下麻将大笑,抚掌叹道: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叫什么来着——谢允,是吧?



灵婆也是生意人,她履行了诺言,走通关系,给那姑娘换了一个村里小医女的命理,没能富贵荣华,倒也自由洒脱。签下契约,留了谢允一百年,传了他一些小法术和小玩意儿。谢允也拿着这些宝贝结交各路鬼仙和生魂,在奈何桥的长队边上陪人胡侃,大桥关闭的时候再写曲儿唱给灵婆听。


没想到一年年过去,谢允居然真的在阴曹地府混得风生水起,倒比那些在街头做工的奴隶强多了。



有些故事是喜的,是鸳鸯成对,是沉冤得雪;有些故事是伤的,是国恨未了,家仇未消。他有时会沉郁几日,然后收拾心情重新开始。


他和很多鬼差都有交情,也和很多生魂攀谈。岁岁年年过去,倒也没什么东西真的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心,直到那日的一场相遇。



阴间是没什么光的,自然也看不到落日余晖。那日钟声一响,桥门将闭,其余生魂都退散了。


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中,最后一人站起身来,露出灰黑弯桥上的一点新白——原来他竟是一直坐在桥头上的。谢允隔着大约百丈的距离遥遥望去,总觉得他像是点在画中的仙人,青白衣衫浮过悲苦阴间,若一抹轻云。


奈何桥顶缓缓地落,他便缓缓地走。谢允在忘川一岸远远看过去,简直忘了今夕何夕。



可惜,他并不是仙人。


他和谢允一样,也不过是怀揣一点私愿,在地府被神鬼压制的凡人而已。



“仙人”刚一下桥,就像抽干了力气一样跪倒在地,再起身也只能扶着枯木勉强站稳。天上飘荡的野魂立刻闻了味儿似的追过来,像十几把黑色的刀,从胸背刺入,在他的身上纠缠。


野鬼以生魂为食,于一吞一咽中壮大自己,就想虎食兔,人食米,没什么错。


同样的,弱小的生灵抱团取暖,也没什么错。



谢允的心绪被惊动了一下,一皱眉,飞身而去。


幸好,虽然人间的功夫搁下了二三十年,可在地府寻回来年轻的身体后,还是燕一样的轻巧。



到那桥边还有十几步远的距离时,一颗沾了活人气息的透明气珠就擦着谢允的袖口飞了出去,像一颗银色的小星子一样,擦着野鬼身侧,直向忘川河面中间落去,那群乌压压的孤鬼立刻像野狗似的扑过去,把那落魄青年丢在原地。


“快走。”


他扯过青年的手臂,眨眼间的功夫就滑出去几十步远,钻进了街市深处的巷子里。



那是长庚来地下的第二年。


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有限的心绪都牵挂在人间的某人身上,心里装不下多少怨恨,眼睛不是红瞳,皮肤也没干枯发青。


至少,他还会一心一意在奈何桥上等人,还会心甘情愿地饱尝痛苦。偶尔跟谢允下棋闲聊时,看上去还是那个笑起来温暖如春的青年模样。




12



地府空阔寂寥,很多地方都没怎么建设。毕竟普通生魂不过是这里来去匆匆的过客,而活千万年的鬼仙对这里早就看淡看倦了,也没什么创造更多社会价值的高尚品格。


现存的几处屋舍小楼基本都属于各个鬼仙名下,而灵婆的弟子谢允也跟着沾了光,得了忘川边的一座小茶楼,在那里落脚。


他将青年带回了自己的茶楼。



青年刚醒的时候,被野鬼啃食的伤还没好利索,倒是还记得扶着床起身,把在人间的礼数行了个周全。


谢允想,或许在人间是个名门望族。




他笑道:“小公子客气了,在下谢允,是个江湖仙闲人,也没什么讲究,在这阴间呆了少有一百年,现在算半个灵阁的徒弟,倒也不着急转世。今日一遇,算是缘分,不知小公子该如何称呼?”


长庚生前身份尊贵,一般人还未至时,早有人出门相迎,年轻时游历江南,逢事总是多留几分心,还有个假名字。但是转眼想着这人说的若属实,那也是前朝的旧人了,又算作出手相救的恩人,也不好隐瞒太过,于是他便老老实实答到:“大梁人,李旻。”


谢允在地府玩玩闹闹一百年,早习惯了舌尖抹蜜,于是逢人先赞:“好名字啊。”



“……我还没说是哪个字呢。”



长庚哭笑不得,想是这人夸的一点诚意都没有,又觉得他大概和自己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又觉得他活泼健谈,身上确实有些潇洒落拓江湖气,拘束才又少了许多。



谢允总觉得长庚每日痴迷于等人,怕他心思闭塞钻了牛角尖,让鬼迷乱了心智,于是他每次从灵阁回来时就爱逮着长庚胡侃一通。一来好转移他的注意力,二来也是想给自己寻点乐事。


“前些日,我遇着一亡故的农夫,你猜他们用什么播种松土……”


长庚笑,安然答到:“民间有引水傀儡、开土傀儡、耕种傀儡,长臂师原先试想将功能聚集一尊,发现不好修理,便将各种功用分开来。唔……前些年一百余两一尊,朝廷会替有些贫困地区的农夫出一部分钱,先帮助他们置入村户,再徐徐推行。”


“哦?你倒比我清楚,”谢允挑眉,想这人看上去并非农夫,了解的倒多,可他又不信没有能问倒长庚的。“那商户呢?万国大集,你可见过?蜀中、两广、江浙商户工厂生产哪些,获利几何,你也知道?”


“谢公子想听,我自然也能讲。”


谢允不服,瞅着长庚面色清俊,想他也不该是面朝黄土的农夫,饱食风沙的商户,心中却隐隐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他不动声色地问:“那朝堂王侯将相,世家九卿,你也数的清吗?”


“这……也不瞒公子,了如指掌。”



这可捡到宝了……


谢允眯了眯眼,紧逼一步:“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该怎么概括自己的一生呢?不知后世会留下多少史官的溢美之词,可若要他摸着良心,也不过是一句“如果没遇到顾昀,大概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碌碌无为的乡野村夫吧”。


“无德无才,生于皇室。乱世间诸祸将起,未敢自轻自贱,苟全于世……而已。”



谢允大笑,总觉得自己摸不到的清平盛世,贤德君主可算是有了着落,眼看着至情至性的长庚,恍惚觉得这人更秀气了几分,“咳,说起来我早生你一百年,阴间一遇,也是难得,不知可否有幸认个……”


忽然,钟鸣轰然,奈何桥大开。



谢允那踌躇半天才肯出口的“兄弟”,到底淹没在了哀转久绝的长鸣里。外面的亡魂熙熙攘攘赶往奈何,长庚的心绪一被这一线牵走,到底没听清他的心意,只是匆忙道了一句“少陪”,便踏门而出,留下一个来不及尴尬的谢允,对他的背影粗粗地笑一声。


他转了两下茶杯,终于放下,最后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只是天光依然阴沉。



那段时间,谢允就把疏于打理的小茶楼交给长庚,长庚一边迎来送往,用纸笔替谢允记些故事,一边在这里落脚。每次谢允一从灵阁回来,也就跑去找阿旻聊天对弈,有时奈何桥打开的时候,谢允也会一路护送他,陪他等人。


谢允是灵婆的弟子,有所倚仗,也没人会难为他们。这两人志趣相投,人又机灵,倒真的像一对亲生兄弟一般。


谢允每次离开灵阁一路回去时,居然平生了一种回家的错觉。




13


可惜,光阴如花,开不过百日鲜艳,在这广大地府间,只有苦海,无际无涯。



“阿旻!”


这天,谢允刚回到茶楼,就看到长庚又在用小刀片割伤自己,他觉得有一串无名火从肺腑开始烧,飞快地烧穿胸膛,烧到喉咙,却不能好好地发作出来,最终堪堪在牙缝里熄了火,控制好力度打掉了他的手,哑声说:“别这样。”


长庚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顺从地松了手,却没应声,失魂落魄地上了楼。


谢允呆立了许久,



这不知道是第几十次,还是第几百次了。


为了不让他自残,谢允只能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抽取记忆,但是他的法术太小,不能像孟婆汤那样一劳永逸,每次只能作用一段时间,作用后长庚便会变得有点冷漠,感情寡淡,不想说话,不想理人。偶尔说一句,也都是些不轻不重的伤人话。


更严重的后果是,一段时间后他或早或晚会因为外界刺激,由冷漠变得激愤,到时候压下去的仇恨又会想起来,为了不彻底化鬼,可能又会变本加厉地攻击自己,这就是恶性循环。


总的来说,这不但治标不治本,还在不断地毁坏他原来温和开朗的性情。


他纵然在地下待了百余年,能力依然有限。实在是……对不起顾将军最后的托付。



呵,你既然没这个本事帮他,干嘛要把他捡回来呢?



人间或许有修仙得道的秘籍,可地府没有。阿旻以功德灵运为筹码,一直在修习鬼术。想要恶鬼搅动世道的法术,却不想被鬼道控制七情六欲,这怎么可能呢?


这条不归路上,除非砍断他的双腿,打碎他的脑袋,把他身体都捆在起点,否则他照样会一意孤行,哪怕爬也要爬下去。



谢允见过被血海深仇蒙蔽双目,一步一步踏上死路的人。人各有命,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


可惜啊,一醉也不能解千愁。



就这样,谢允的第二个一百年就这样过来了,并没有第一个一百年那样快乐无忧。


他能看到长庚的未来:不断逼迫自己折磨自己,消磨自己来之不易的功德,让鬼术和神志达到平衡的顶峰。然后被地府镇压,锁在牢中受刑,阴间刑罚酷厉,惨绝人寰,他终究还是要不堪折磨化为完全的厉鬼,永生永世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阿旻,你能看清你自己的未来吗?这就是你等待一百年换来的结果吗?



他早就还清了欠灵婆的债,只要往轮回井里一跳,这阴间的种种跟他也再无瓜葛了,他大可以如此。


他本可以如此。



千般愁,万般恨,都厚厚地堵在嗓子里出落不得。他呆呆地看着长庚,一滴墨从笔尖软毛上落下来,将要在曲册上落笔的“人”字没了,只剩一团晕染的脏影。


——像幽幽的黑鬼。




他转头看过去,眼里一片干涩。


刚被抽过记忆的长庚苍白麻木,他从领口里捧出一块云纹玉坠攥在手心里。


他的眼神空洞洞的,飘飘地扫过身边的小茶楼,又飘飘地扫过窗外的一江忘川,落在还未打开的奈何桥门上。


他的一只眼睛,早就变成了骇人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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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吹晚期,最近沉迷莲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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