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梓

【杀破狼+镇魂】《化鬼》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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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更新回顾


“十个大老爷都忙,一个有空的都没有,就我一个大闲人啊……”赵云澜抬起眼皮瞟了判官一眼,“合着我这不是来给他们擦屁股的,是带着媳妇儿来度蜜月的——宝贝儿,你看着外面的牛鬼蛇神好看吗,和海南的阳光沙滩椰子树比怎么样?”



他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故事。


“传闻两广之地多雨多涝,天降大灾,民不聊生。恰有一河神,善食童男童女……”



青年步步紧逼,脱口的一言一词都是利剑,直指一块块腐骨劣根,他恨恨地问:“民之行恶,可论其罪?神之行恶,弑神如何?”



“有没有他们精准的死亡日期?”


“若非大奸大恶之人,一般都要投身轮回井,再入轮回。虽然顾昀本人身上牵涉人命无数,杀业很重,但论其守卫疆土、安定四方的功绩,一生功过也能大致相抵,还不至于判罚,那地府还能把他弄到哪儿去?”



赵云澜刚揉了一下眉心,指尖上却粘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粉末。


他盯着沈巍漂亮温和的脸,压了压几欲喷出的怒火,又一翻身,从座位上下来,抖了抖外套衣角,一抬眼皮,怪声着说:“一边是地府,一边是李旻,我们还真是被两边下套儿,牵着鼻子走啊!”



这是灵婆的第二个弟子。


他苦笑了一下,说:“……那丫头在江湖上混惯了,脑袋里一根筋。跟打架防贼可还行,甜言蜜语见风使舵一准而学不来,冒犯了千金小姐就得要打要骂的。老夫人行行好,给阿翡换个命吧——”



阴间是没什么光的,自然也看不到落日余晖。那日钟声一响,桥门将闭,其余生魂都退散了。


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中,最后一人站起身来,露出灰黑弯桥上的一点新白——原来他竟是一直坐在桥头上的。谢允隔着大约百丈的距离遥遥望去,总觉得他像是点在画中的仙人,青白衣衫浮过悲苦阴间,若一抹轻云。



“快走。”



青年刚醒的时候,被野鬼啃食的伤还没好利索,倒是还记得扶着床起身,把在人间的礼数行了个周全。


“无德无才,生于皇室。乱世间诸祸将起,未敢自轻自贱,苟全于世……而已。”



谢允那踌躇半天才肯出口的“兄弟”,到底淹没在了哀转久绝的长鸣里。外面的亡魂熙熙攘攘赶往奈何,长庚的心绪一被这一线牵走,到底没听清他的心意,只是匆忙道了一句“少陪”,便踏门而出,留下一个来不及尴尬的谢允,对他的背影粗粗地笑一声。



谢允见过被血海深仇蒙蔽双目,一步一步踏上死路的人。人各有命,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千般愁,万般恨,都厚厚地堵在嗓子里出落不得。他呆呆地看着长庚,一滴墨从笔尖软毛上落下来,“人间”的“人”字没了,只剩一团晕染的脏影。



14



忘川无边,水都是暗沉沉的旧水。


千百年未曾变过似的,装着千秋万载的浮世大梦,爱恨情仇都浑纠缠不清,离合悲欢也乱成一团。


饶是谢允生前活得这么明白,在颠倒众生的惊天阴谋中游刃有余,死后也只想在忘川边两手一挥,过个没心没肺,枉度年华的自在岁月。


生前功名身份早就成为后人笔下的一滴墨点了。前半辈子的蠢事也是别人的一纸笑谈,人间的伦常秩序也奈何不了阴间鬼神。地上再闹得天翻地覆,甚至国破家亡,都是活人的事罢了,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获得了普天之下最大的自由,可惜也是最无情的流放。


毕竟百年以后,旧人旧事早就连渣都不剩了。那个世界终究是属于生机勃勃的新人,又不是他们这些老不死的旧鬼魂。



这些事,谢允是不太会细想的,否则他就不会心甘情愿给灵婆写曲儿,一个人逍遥快活前一百多年了。


可是偏偏有人的心里跟明镜似的,雪亮雪亮,映着阴冷黑暗的森森十殿,勾勒着无法言说的百年恩仇。白纸黑墨,一笔一划,一朝染下去,就再也不肯褪色了。




长庚一手撑着头,没什么精神地地歪在木桌边,安静得像是毫无挂念,等了好大一会儿,忽然低低地怪笑一声,笑得谢允心里直发毛。


要是再加上那对漏出一点暗红色光的眼睛,不知道要吓坏多少午夜梦醒的孩子。



谢允不去看他,背过身去,问:“喝点水吗?”




长庚不应,过了很久,才答非所问道:“谢公子久居地府深处,可还想念地上的阳光?”


谢允眯着眼琢磨他的话,心上无端地生了一根绷紧的弦。“你可倒会问,清闲的小姐公子才在花园里晒太阳,我们这种满江湖跑腿儿的人,哪有闲情逸致想这些?”



“是吗?可是我觉得这里太阴暗了,看不见半点光明和生机。地府空旷,徒有一条忘川一众鬼魂,哪里有人间的湖光山色、落霞浮云好看?你生性活泼,这里不适合你。”


“嗯,可说呢。”


谢允不想理这个小疯子,一如既往地跟他装傻胡乱答应着,他给长庚递过去一盏盛水的小碗,长庚却没接。




两人相对而视,一人虽然眉目都不皱一点,却有火沿着胃一路窜进嗓子里,另一人笑得仿佛挑衅似的,冷漠得像一张薄薄人皮包裹了铁石心肠。


不知什么时候起,茶楼的人早就走空了,两人一站一坐,只留得一只端得僵硬笔直的手臂和孤零零一只碗,寂寞地悬着。



谢允想着人家不饿不渴,可用自己瞎操心呢?他低头,瞅了一下自己自作多情的手,直想给它锯掉,于是他无所谓地把手放下,把碗搁在小木桌上,冷笑一声:“赶我走?”


“是。我利用了你,也出卖了你,所以你只能走。”



谢允大笑。他盯着长庚那薄情的唇,想着自己当年多活了一百年,当还天真幼稚得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志同道合,肝胆同心的朋友,还想在地府拜个异姓兄弟,原来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阿旻啊,真没想到,过了一百年,真是本事见长了。恩将仇报……”


“我对不起你。”



“你……”谢允盯着他,冷嘲热讽道,“你……你对不起我吗?呵,我闲人一个,当初在奈何边上眼瞎捡了只狼带回家,今天就活该被狼咬,我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应该好好问问自己,对得起顾将军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跟你说?”



“你什么都不必说,只因为……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他想,这世上再善良的人,哪怕能最大程度地理解别人的痛苦,也不可能和他真正的感同身受,不可能和他和他做出同样的事。只因为,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所以我们该在这荒凉路口分道扬镳。


你活泼开朗,该有你的繁华人间,山花灼灼,当闻尽十里扬州路曲曲笙歌。


而我有我的阿鼻地狱,饮血饮毒,只有妖魔鬼怪作友,你不必陪。



“谢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灵运这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前些天前托人去灵阁,全给你给你换作了福运——夫人是聪慧灵巧的美人,孩子也是孝顺听话的儿女,连带一辈子的繁华居处和福泽长寿,都一并算作……


“——歉礼。”



谢允扭头不去看他,气得牙根痒痒。


长庚可能是看气氛太紧绷了,忽然又弯着一对红眼睛,轻快自在地调笑道:“我看你也不用收拾什么东西了,反正转世的时候一个都带不走……再说你留这儿也没用:当令主多走一步抵达灵阁时,十殿和我这边虚伪的和平就要彻底破了,那边带了阴兵打过来以后,就凭你那些不入流的雕虫小技,恐怕到时候连逃跑都跟不上……”


长庚话说到这儿,一见谢允眼睛充血似的红了,便知道自己脸上非得挨一拳不可。


他条件反射地一闭眼头一偏,谢允颤抖的手果然携风而来,只是没想到拳头堪堪停在了脸颊的一侧,却没有打下去。



“还换什么儿女,不如去道观里做个修士。你不是一心要做鬼么?那我就一辈子杀鬼好了。”谢允目光如剑,咬牙道,“一百年的好心好意都喂了狗,你说我该不该恨?该不该杀?”


“该。”长庚哄道。



谢允无言,心想自己在一百年前的惊鸿一瞥,果然是瞎了眼。这才会把长庚认成一个世外的仙人捡回来照顾保护,才会误以为他是和自己相似的人、想结伴读度过地府的漫漫光阴,满阴间地讨好鬼差替他寻人,把得到的灵物毫无保留地都给他,陪他一次又一次走到奈何桥上等人,防止鬼魂鬼差觊觎他的功德灵运。


……果然是瞎了眼,才会替他操心、思虑、难过,整整一百年。



他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长庚一眼,终究无言走开。


心里还有万千句嘱托,却又嘲笑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大梁的雁王殿下算无遗策,之前下棋都没怎么走心,现在时机到了,轮到他自己挽袖落子,脑子里早就铺了不知多少步。他还有什么看不明白?哪里用得着自己瞎操心。


只是不想为自己留后路罢了。人要寻死,天又何拦?



奈何桥门打开,一座长桥忘川旧水里缓缓升起。


谢允一抖衣袖,干脆利落地插了个队,飞身直落在奈何桥的中心,对孟婆点了个头。孟婆一惊,忙问:“这不是灵阁的谢公子吗?老身有礼了,今日如此匆忙前来,所为何事?”



他动动嘴唇,还没开口,目光忽然随意地落到忘川江上,想起了自己刚入地府时候的事。


那时自己也是新魂,伶仃一个人,跟在白无常身后慢慢走。阴间街市鬼气弥漫,头顶黑沉沉的像是有万钧重量压下来,空气中充满了毫无意义毫无指望的死气。


白无常在提着豆大的一点小灯,一边跟他指指点点,一边嘲弄着那些曾经在阴间徘徊不去,徒劳等候的傻子。



谢允当时便当做笑话随口听了,可直到如今,才悟到这话其实实在得很——那些在地府停留太久的生魂,都是不可救药的傻子。


前面有一个七生七世求不得的景北渊,后面有一个百年等待然后自取灭亡的李旻。现在连谢允自己,还不是一样么,还不也是傻子?



一百年啊,比活人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都要多。用一百年护着他,难道就为了某个萍水相逢之人随口的一句嘱托?


又不是亲人,又不是情人,图什么呢?



谢允垂了一下眼皮,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会儿飞快地用手背揉了一把眉头,吸了口气,好像心上三千烦恼就能真的放下一样。他又抬头起来,露出一个顽皮的笑,一伸手,对孟婆说。


“看您生意火热,特来向您讨一碗,尝尝鲜。”




15



“哟,忙着哪?”


赵云澜嘴上客气着朝里面大喊了一声,脚上倒是大步流星,一伸手就把一个想进门通报的小厮提溜回来,阴恻恻地微笑道:“我跟你们主子熟着呢,用不着麻烦。”顺手就把他们丢出了门外。


他和沈巍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便先熟门熟路地往里闯。


好像生怕没人知道他们是来砸场子的。



灵婆在灵阁二层的账册房里,刚好守着排着了交易账册的木架,上面搁几段还要放些花里胡哨的瓶罐玉雕之类的。仔细看来,审美其实也不怎么好。


头发花白、面貌丑陋的老婆子猝不及防见到两位大爷,还气势汹汹的,吓得赶紧从记账的木桌椅前绕了出来,点头哈腰恭候这两位老爷,转头就让人添茶水。被赵云澜伸手一挡就给拒绝了。


赵云澜穿着鞋坐上了木桌,纸笔立刻被挤皱到一边。他把脚往桌面上一搁,说:“客气什么,我们问点儿事儿就走,没想添麻烦。”



“你们这里,可曾有一个叫李旻的客人?”


“没,没啊,听说是地府的要犯,他若敢来,老身肯定给他捆结实了给二位送去。”


赵云澜皮笑肉不笑,一挑眉,又向前压迫性地倾了一下身子,道:“哦,是吗?结梦丝是你这里的东西吧?以念织梦,以饵诱心。那小子用你的东西给我下迷魂汤,你还说跟你没关系?呵,勾结要犯,嗯?”


灵婆哆嗦着手,“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了。



“不不不,老身绝对未曾见过那个叫李旻的要犯啊,令主明鉴。结梦丝怎么没的,这……对了,有一个徒儿名谢允,想是赏给他去了,是给他了……对对对,他织梦为引,寻些生魂,哄骗些浮生往事讲与我听……”


“那谢允人呢?”


“老……老身不知啊,他也是偶尔来看望老身,帮忙做事。待、待老身唤他。”


然而灵婆再施术传唤,哪里还唤得到?只剩下这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太双手冒汗,在两位大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阿允……真的是阿允。老身孤苦伶仃一人,幸得小徒儿陪着才又几分乐子,可两位大人本领通天,阿允伤不了大人,能不能……放他一命呢?”


灵婆委委屈屈,匍匐在地上还没起来,发皱的眼皮里快要挤出眼泪,叫沈巍看了突然有些不忍心了。赵云澜不等沈巍插话,冷着脸抽着嘴角笑道:“还讨价还价,轮的着你么?”



“我……我……”


赵云澜把玩着桌上的一杆毛笔,似不在意似的问到:“你在这儿可曾听说另一人:顾昀?”


灵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死命吞了一口唾沫。她畏死,但也是要分轻重缓急的。


听闻山圣和斩魂使少与人摩擦,此次前来也不过是讨个说法,而十殿阎王才是真正狠心冷血之人,也是地府真正的主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惹上那边的人,最好,也不要惹上自己。


两害相权,最终取了答案。



“顾昀是什么人物,可有证据证明其踪迹?老身不认得此人。”


赵云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水推舟道:“那就是他没来过?”



“哦,那您记性也挺好的,一不用深想,二不用查账目,回答得倒是干脆利索……可别是,忙着脱罪吧?”


赵云澜伸手在虚空中一抓,一把金色的浮光掠过,连续几排的木架突然齐刷刷地倒地,那些美得丑的宝贝都乒乒乓乓地碎成一团,理得整齐的账册也甩得到处都是,堆成了一堆破烂小山。


“不好意思,我是个粗人,做事不太仔细。可是要是您不自己把这事儿查清楚,那也只好我来代劳了。干了一天活儿有点头晕眼花,下手没轻没重的,您也别见怪了。”


“嘭”!的一声,又两个架子倒塌下来,一个琉璃盏好险地擦着她的脑袋飞下来,在灵婆脚边炸成碎片。


简直流氓行径。



灵婆叹口气闭了眼,瑟瑟缩缩地施了法,各账册哗啦啦翻飞鼓动,金色文字程环形流动,终于停在了某处。余下账册停下,仅有一本账册泛着浅光,稳稳地落在她手上。


“小人愚钝不中用,误了大人时间。账册已经查过,还请大人们过目。”


地府的文字好久没更新了,记账的小鬼字又很草,赵云澜一时半会儿还辨认不出,便叫沈巍过来认。沈巍叹了一口气,默默跟上来。



纸张泛黄,记录着近百年旧事。


“生魂顾昀。收复江南,平定国难,然一生杀伐无数,血债加深。功过相抵,难得福运……”


沈巍轻轻地抽了口气,停顿了几秒,又念。


“今自愿领阴兵,于黄泉岸,征伐恶鬼,驱除幽畜。以借阳寿三十载,赠予一人:李旻。——柒仟壹佰贰拾年。”


后面署名处,是那端正的传世小楷。笔画恣意,意气慷慨。



纵然墨香已散,账本枯干,甚至连当时轻笑执笔的人都已消失无踪,阴册都追寻不到,可那薄薄纸背上,依然透着那遗失百年的潇潇君子风骨。


沈巍毫无来由地想:那位等了他一百年的人,大概也会想摸一摸吧。




16



九十六年前的一个清晨,黑衣黑帽的无常提着灯笼,来了江南的一处小园子。


那里栽着成片的青林翠竹,把碎碎的薄影罩在屋檐下,好不风雅别致。清风吹过,野丛中的小花香气便浮了上来,轻轻柔柔的。花瓣随着流水一路漂下去,在书写着风趣小诗的亭台边打了个旋儿,再一路漂走。


总使黑无常对活人的闲情逸致不甚关心,也忍不住惊叹了一句。


他一路往里走,走进了逝者的房屋。



现在天还早,打理园子的小厮们也还没起床,没有人发现他已经过世了。


那人头发花白,却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的眉目俊朗,他的表情也很安详,仿佛只是沉沉地睡过去。桌上的小炉里升腾着袅娜的香。可惜黑无常也不懂,其实应是名为“安神散”,陪伴了逝者几十年,和他主人一样温和而清朗,招人喜欢。


桌上还有一个小盒子,盖子敞开,露出白玉笛子,兵刃残骸,和厚厚的一叠纸。枕下一角压着一些书信,都是故人的笔迹。还有一些字条,整整十一张。故人生前留给他留一个乐子去寻,原来是写了一些说不出口的情话。



晨风卷过最上面的一张,上面写到:“生平无所幸事,唯风雪一遇。经年往事,常念于心,君莫笑耳。”


黑无常不知怎么突然就惆怅起来,却不知情从何起,生前事早就记不得了,什么姓谁名谁,妻室子女,全然不知。他忽然恐慌:这个世界上还有牵挂他,或者值得牵挂的人么?


那这床榻上的人呢,还有么?


没有人能回应他。



黑无常手一勾,牵走了那人的魂魄。



那人死去时表情安然,魂魄竟然也是神采飞扬的样子,毫无颓丧之气。约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眉目如剑,目光灼然,身上裹挟着一种征战多年的劲风,教人不敢造次,人却又开朗善谈,让人羡慕。


他刚被勾了魂,心里就是一惊,忙问:“这世上真有阴曹地府么?那我生前早不知的罪过多少次佛祖,这莫非要死后算账了?”


黑无常老实答道:“生死自有十殿阎罗管。至于佛祖么,小人当差几百年,也是不知。”



“那一入地府就要转世投胎了?”


顾昀随着他走出园子,回头看见园子入口处“顾园”的石碑,什么生死天定,福祸不论突然也就记不得了。舍不得就是舍不得,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武将征战沙场一辈子,能安度晚年,还度得这么悠闲自在的,哪有不让人感叹唏嘘的?


顾昀默默地跟着,失落地自言自语道:“我还能见一个人吗?“


“活人?”


顾昀怅然:“不……去世四年了。他要我好好活着,我也就答应了他。谁想到死后还有这么一出?别说,早知道人真的有魂魄和转世,就……”


就先多陪他走一段好了。


他笑了一下,觉得这话有点丢人,也就没说出口。



黑无常随口答应道:“哦,那怕是见不着了。地府自有地府的规定,常人自要先去往奈何桥排队的。”



两人穿过层层乌青屏障,云影尽开。


数万光影全部消弭,只剩下阴森森的地府黑夜,和林立的陈旧屋舍街道,白色雾气褪去,留下麻木做工的魂魄,不知悲喜地看着他。



“地府还真是落魄啊,没我们大梁好。你下次勾魂时可以去人间多走走看看。这些年也没仗可打,人间太平盛世里,歌舞、集市、农田、村落,都有了新样子。大梁的很多新鲜玩意儿,比西洋人的好。地上有能端茶倒水的铁傀儡,天上还有载人的大雕和操练的鹰甲……总之,比你们这儿有意思多了。”



顾昀说着,扬眉一笑,地府就掉落了一小块人间的光。




灵婆哆哆嗦嗦地说到:“那……那顾昀生前应当是杀过不少人吧,身上都是血光气,理应要定罪的……他原本就善战,现在肯征伐恶鬼,也算是戴罪立功了。不但能借到寿数,还能为他自己求到福运呢……令主明鉴,老身……老身未曾坑害过他啊。”



沈巍闭了眼,粗粗一算,立刻发现了哪里不对。他立刻上前几步,威严地伫立在灵婆面前抢在赵云澜前面,厉声说道:


“未曾坑害?灵婆当真实话实说吗?李旻我是见过的,九十多年前自有维系千秋百代的功德,早就能够封身为仙,做人更当长命百岁,一世安乐,哪里还需要顾将军借寿数三十载?枉我以为你是无辜受害,原来你也是满口谎言之徒。”


灵婆在两个人精面前每句话都是漏洞百出,给自己越描越黑,罪责也越加越多。被逼无奈只能再跪不起,哭诉道:“这……这……老身无权无能,做不了主啊……大人明鉴,老身实在有冤啊——”


做不了主,又是十殿?


确实,征伐恶鬼不是灵婆分内之事,对她本没有好处,只能是十殿从中干涉,做一场骗局,骗顾将军去征伐恶鬼,以消忧患好了。


赵云澜继续逼问:“然后呢?恶鬼和幽畜征伐完了没有?顾将军魂魄在哪儿?”



魂魄在哪儿……


灵婆干巴巴地张着嘴,一时间没能接上话。赵云澜和沈巍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恶鬼不可能征伐了一百多年,若是得胜归来,也该转世投胎了,阴册也不该寻不到,总不会……



“那年千百恶鬼幽畜逃散人间各地。顾将军披站甲,率阴兵,征伐三年,斩杀大半。归来时遇上古凶兽梼杌,征伐疲惫,不敌,被恶兽啃食,早就魂飞魄散了。”


梼杌。


魂飞魄散。


斩魂使千百年除了心念昆仑一人,还未曾有私情。这一刻突然觉得心里特别难受,突然想起茶楼里那个痴痴守望的半鬼,想起他曾经日复一日等待奈何桥上与他并肩同行的故人,原来终究是等不到了吗?


原来地府,终究是落不得,人间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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