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梓

【杀破狼/长顾】《新桃花与老陈醋》(剧情向甜饼)

//元旦尾巴里的挣扎贺文和迟到的400粉福利!


//活蹦乱跳找酸味顾帅+非典型性吃醋小甜心,前半段打打闹闹微苦微甜,后半段一边解谜一边流糖汁?


//从此我能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也是会写小甜饼的人了,1w7字大甜饼?


//好吧我写《化鬼》写的好久没看甜饼的文了,这次呕心沥血把一年的糖都吐出来了,把一直搁着没写的顾帅也全让他蹦跶出来了,期末以后再写《化鬼》是不是就可以……


//鹿鹿想要评论,蹦蹦跳跳……如果有长评就更(流口水)快来找我玩啊



  


  《新桃花与老陈醋》


  


  顾昀坐下来,把三个荷包往桌上一丢,若无其事地抬一点眼皮,看长庚的反应。


  那三个荷包绣得是真好看。


  第一个稍微含蓄一点,只绣了荷叶和芙蓉,红底碧丝,袅袅娜娜的,羞怯万分。第二个姑娘怕是个大胆热烈的,绣了两只比翼齐飞的蝴蝶,于青幽兰草之间旋起旋落,就差把“情投意合、地老天荒”大大方方地糊上去了。第三个荷包心思更加精巧,白底蓝丝,底端系了一个盈盈作响的小铃铛,面上只绣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字——“安”。


  是一世平安的“安”,也是安定侯的“安”。


  顾昀的眼皮不安分地跳了跳,准备迎接一场醋味滔天的狂风暴雨。


  

  “吃菜。”


  陛下轻轻浅浅地一笑,给顾昀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豆皮细丝。


  偏偏还是他爱吃的。


  他原本以为长庚会报复性地夹满满一大束绿得人心慌的青菜到他碗里,并且做好了苦大仇深、像兔子一样默默啃完的准备……然而,并没有。哪怕没有酸溜溜的话和腻腻歪歪的小动作,抛个幽怨的眼神过来也好啊……然而,也没有。


  为什么呢?


  

  顾昀把筷子停了下来,百思不得其解地看过去。


  长庚立刻噗嗤一笑,继续无知无觉地火上浇油,说:“子熹如果喜欢想要的话,我其实也有……”


  嘶……他还真有。


  长庚说着便从怀里摸出那个装了安神散的软皮质荷包,少年时绣的铁腕扣机关巧置,刀片翻飞,活灵活现,简直要破空而出。


  做的真好看。

  

  顾昀一边感慨自家陛下确实心胸博大,一边伤脑筋地把长庚的荷包推了回去。


  他默默心想:我这么快就年老色衰了吗。


  

  日常对自己外貌翘尾巴的将军,实在不能接受这个答案,于是试探性地做了最后的挣扎:“其实我想说,你看,现在的小姑娘……太主动了,不矜持。长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长庚停下筷子,思忖了一会儿,含了一点笑,给了一个非常中肯的答案。


  “我大将军风华绝代,举世无双。英雄配美人,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


  顾昀一口老血差点没噎在嗓子里。


  

  他沉默地啃了两口饭,然后幽幽地开口:“陛下,您绕着圈儿自夸真的有意思吗?”


  

  

  如今是太始三年二月。风雪稍霁,四海清平。江南的破碎战场早就收拾完了,大梁的经济和军事也得到了喘息。当年被炸得命悬一线的主帅在京城修养三年后,在陛下的细心照料下,虽然耳目尚不能和常人相比,但人已经又成为了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的主。


  安定侯的身体一好,王公贵族们的心可就活络起来了。想想沈将军都结了婚,红绸喜字一贴,各家彩礼一送,人们才想起来,这与沈易同龄的顾昀,可还是单着呢!


  原本是没有哪家老爷舍得把女儿嫁到顾家的,这世道不太平,刀枪剑戟又不长眼,就算顾昀是个天降的武神,也抵不过炮火一顿乱炸,何况他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哪怕自家小女仰慕英雄风范,那当老父亲的不得给她好好数数,她仰慕的未来夫婿身上添过多少伤疤,碎过的骨头还剩多少斤两?


  英雄都去外面收拾战场了,你难道要一个人抱着一腔热忱和满院子铁傀儡过日子?


  万一哪天皇上看顾家手握兵权不顺眼,扣个逆反罪名,你还想跟着一起把命赔进去?


  又万一哪天顾昀战死在沙场上,驮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回来,你还想在没个人气儿的侯府守寡一辈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新帝当政,局势安稳。西洋人被打跑了,北边的蛮人也销声匿迹了,安定侯自然不用提着半条命到处跑,反而有闲心在家种花逗鸟了。新帝占了一个义子的名分,对安定侯感情深厚,君臣从未相疑,安定侯自然能安享世家荣华。而且安定侯样貌不俗,兼有君子风骨,相必也是个体贴的好夫婿,同时也确实也到了谈婚论嫁,娶妻生子的年岁,那……


  这时候的安定侯,不就成了千家万户眼里的香饽饽?


  而且,还是去晚了就没了的那种。


  于是他们一个两个、前脚后脚地带着珍贵药材补品来看望安定侯,对着心里的未来女婿眉开眼笑,热乎乎的胖脸一个接一个地贴过来。


  

  尤其是新春将至,长庚这些天政务极忙,铁轨铺设,河坝复修,民间各产业厂商收益报告,灵枢院对民间长臂师的吸纳和编制重改,西洋各国派遣学生求学等乱七八糟的事压下来,虽然他每夜都会回府睡觉,可是白天几乎连人都见不着。


  所以他不在家的时候,侯府的大门,自然别提有多热闹了。


  鉴于这几位朝中重臣很多从长庚还是雁王的时候就追随他、扶持他,现在又为他改革的推进、政令的实施立下了不少功劳,顾昀也不太好驳了他们面子,所以只能憋着耳朵,默默听他们从劳苦功高,聊到琴瑟之好。


  还有的贼心更大,揣着能让小女和侯爷见上一面,来个一见钟情的主意,甭管之前见没见过几次面,先厚着脸皮邀请顾帅来府上,品好茶一盏,畅叙旧情。顾昀每次都腹诽:谁他娘的跟你们有旧情?


  然而面上还是彬彬有礼的回应道:“那就叨扰府上了。”


  算了算了,都是为了长庚。


  

  

  虽然也不是不能和他们周旋,但是一来二去总是心累,为了躲这些个破烂桃花,顾昀只能先一大早窝进沈府里躲起来。


  两人敞开屋门对着院子,围着小炉,支一个小桌对坐,一边剥盐水煮花生吃,一边由着大帅倒苦水。顾昀惆怅地回忆侯府这些天大门开开合合多少次,自己对着那些满脸褶子的高官大人们敷衍多少回,自己还没说几句,就先看见发小儿笑成一个快乐的傻子。


  顾昀牙疼地瘪了瘪嘴:“行了行了,还没完没了了,您也不怕呛着。”


  沈易翻白眼:我高兴,你管我呢?


  

  沈易其人,一辈子没女人缘,感情问题又及其木讷。哪怕凯旋回城,也只能默默看着顾昀大大方方没皮没脸地接小姑娘的手绢。哪怕是被先帝交代一个怎么看怎么正经的任务,又桃花泛滥,把小殿下也拐得死心塌地的。


  而自己呢,光棍这么多年,别人的狗粮吃了不少,自己的桃花却枯死在了地里。眼看着就要被大姑大姨们牵线做媒,安排一个脸都没认熟的姑娘凑合一辈子。幸好中途真的遇到了心仪的姑娘陈轻絮,千辛万苦、别别扭扭终于追到了手,这才落下一颗心。


  结果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在沈老妈子有生之年,居然看到了自诩玄铁营一枝花的顾昀,被姻缘红线缠身,叫苦不迭的那一天。这简直比深入乱军之中,拎回敌人首级还令人心情舒爽。


  沈易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凑过来,贱兮兮地说:“如今各家各户都等着你翻牌子呢,大帅,看上哪一个了?姑娘不好意思,你可不能怂啊,有时间去请陛下指婚呗……”


  哦。


  

  电光火石间,沈易这侧身一躲不可谓不快,依然有一颗刚剥的花生擦着他的耳朵被丢了过去,“咚”的一声砸在门边上。


  沈易抽了口气:“下狠手啊?”


  顾昀:“对不住,手没好利索,抖了一下。”


  沈易:“……”


  

  “你说,长庚这孩子怎么回事啊?之前那么腻歪,黏在身上都扔不下来,现在又不管不问的。小姑娘的荷包都送了仨了,眉毛都不皱一下。季平你说,本帅仪表堂堂,随便丢到万花丛里,就那么值得放心吗?”


  沈易翻了下白眼,额角的小青筋难以抑制地跳了跳。


  “还是说,莫非……”顾昀又怅然远望,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始乱终弃帝王心?”


  “嘶——”沈易倒抽了一口凉气。


  看着前两年还在雁回呵斥他不要妄议先帝圣意的祖宗,现在居然又志得意满地开始消遣皇上了。他面无表情地想:身为人臣如今敢这么嚣张,一准都是他家陛下给惯的。


  并不想吃狗粮的沈易决定要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要我说,陛下那么聪明,这是看准了你跑不了。心栓给他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哪儿用得着操多余的心?”


  “有道理。”将军弯起眼角,突然笑了。


  顾昀原本就模样俊俏,如今旧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平平整整地往桌边一坐,烟灰色袍袖一拢,更显得皮肤白如新雪。早春浅浅亮亮的阳光落下来,铺染在墨色长发,眉目睫毛上,勾勒得历历分明,甚是好看。


  沈易不自然地心想:我又不是断袖,看你干嘛?然后借着饮一口茶,抬手挡住了视线。


  顾昀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美人含醋,又添三分羞恼,七分动情,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


  沈易把嘴里的一口把茶喷到了地上。


  顾昀完全不觉得好色,尤其是好当今圣上的色有什么不对,甚至还故意咂了咂嘴,向沈易身边凑了凑,问:“可惜如今此美人美景总也见不到,季平兄可还能拿个主意?”


  “顾子熹,你你你……你个混蛋!”


  

  沈易简直被这大逆不道、色令智昏之人气疯了,吼着就来提顾昀的领子对骂。


  恰巧陈姑娘托着碟子走进来,虽说没听清什么具体的东西,但明显看到看着暴躁的夫君猝不及防地哑了火,往常临大敌而面色如山的脸,飞快地红了起来,梗着脖子想申辩什么,最终却干巴巴地堵在了嗓子眼里……


  倒是顾某人大大方方地和自家夫人打招呼,神态自若地聊起了山西陈府上下是否一切安好,铁轨有无铺过去,收成如何之类的话题。沈易觉得,好像在陈姑娘心里,方才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的根本就是自己,他简直欲哭无泪,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难怪小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帮这家伙背了那么多次锅了。


  

  

  第二天,顾昀起床晚了。


  好巧不巧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刘大人堵在侯府,合着今天的这朵桃花又没躲过去……


  他刚吃完早饭的清粥小菜蒸肉包,满脸堆笑的刘大人就提了厚礼来探望,客客气气地请安定侯来自家品江南新采的春茶。顺便夸赞了侯爷为国为民,清苦朴素,实乃江山栋梁。


  顾昀惆怅,心想:唉,这个也不能轰出去。


  当初刘大人和杜财神对接,负责给小长庚主持烽火票发售和回收一事,日后改革也得靠他出谋划策,所以如今还是得卖他这个面子。


  那就去呗。


  

  顾昀在刘大人府上,听他讲南方的降雨光照与春茶的采摘揉捻,听得昏昏欲睡,还要装作颇有兴致的样子,上好的茶都咽做了水,不知道喝进去多少杯。


  东南西北的废话讲了一通,刘大人终于把小女儿请出来步入了正题,顾昀这才激灵了一下准备严阵以待。


  那姑娘长得确实水灵漂亮。乌发飘逸,眉目含黛,肤白如凝脂白玉。月白棉质长裙低垂,衣襟上绣草青色碎花。步伐款款,举止轻盈。含笑顾盼流连间,一点朱唇将启未启,仿佛含了万般风情可待叙说。


  顾昀人模人样地点头微笑了一下。


  刘大人:“小女自幼仰慕英雄风采,今日得见,羞怯难当,让侯爷见笑了。”


  顾昀摸过来一套谦虚客气的说辞才应对几句,女孩就在几步外绊了一跤。


  无论是哪个世家子弟,当然都不能看一个姑娘家在自己面前摔得难看了。于是他马上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结果女孩就顺势倒在了顾昀身上,衣料上的熏香和脂粉香气扑了他一身。直到末了起身后还发现怀里好像多了个东西,出门一摸才发现又是个荷包。


  等等,这算不算是碰瓷?


  小长庚会不会多想?


  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做,哪儿也没去,我就喝个茶……


  

  然而他转眼一想,终究没舍得把身上的女人香味洗掉,还贼心一动,故意穿着它一整晚等小长庚回家,打算看他心里究竟能酸到什么程度。顺便质问他,最近把自己一个人丢在侯府里不管不问,良心有还有没有点不安。


  

  长庚回来的时候,黑夜里的月亮都悬起来了。


  大概是最近太忙太累了吧,从大门处远远走进来的时候,肩背居然有点垮,宽大的衣袍最经竟拢不住消瘦的身体,整个人像一个摇摇欲坠的风筝,差点被门槛绊倒。顾昀心疼之余,还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赶紧张开手臂把他接住,由着长庚落在自己怀里,把头垂在自己的肩上。


  “干嘛呀,年节早就过了,我可没压岁钱给你。”


  二月天气尚寒,长庚裹了半身的冷气回来,隔着白毛大氅扑在屋里顾昀身上,地龙都没来得及暖回来,顾昀搂着一大块霜碴子也不嫌凉,抱着他的手反而更紧了紧,双臂环过长庚腰的时候,心里无端地动了一下:最近怎么瘦的这么多?


  长庚闭着眼赖在顾昀身上,还不忘歪头冲他笑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牵起他的手,在指节上落下一个腻腻歪歪的吻,然后在他怀里无知无觉地喃喃自语。


  “好困……”


  然后没多一会儿,青年的手就垂下去了,身体也彻底松了力不动了,只有起起落落的呼吸声,安静地融在了京城侯府的漫漫长夜里。


  

  别说有没有闻到女人的脂粉味儿了,顾昀都没来得及问他晚上有没有好好吃过饭,就看到自己等了一下午,盼了一下午的人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他哭笑不得,只伸手一勾,把长庚横抱起来,走进里屋,轻轻放在床榻上。他又给青年解开发冠,脱掉鞋子,把大氅衣带解下来,腰带松开,枕头垫在颈下,又把柔软的被角展开拢在青年身上,轻轻掖在青年脸颊边,这才在一边静静地伫立端详着。


  汽灯的暖光笼在额边细发上,像醉人的雨露琼浆,悄然没过他的浅色的薄唇和脸颊上,将深邃的眉目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旧衣领口也开了一个角,越发显得锁骨清瘦好看,竟然叫年轻时看遍风月场的将军,暗搓搓地咽下了唾沫,再三清心定神才没下手。


  顾昀摇头笑了一下,也脱掉鞋子,平身躺下。


  他仰面看着侯府白墙和梁柱,几不可闻地自言自语道:“这么急做什么……”


  大梁这么大,山川这么多,哪里不是遍地沉疴,哪里不得修修补补。可是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个你,你到底还想把自己掰成几块呢?


  我知道你想给我看什么,别着急啊,我们慢慢来……


  

  将军伸手熄了汽灯,突然暗下来的屋子里就一点缱绻情欲都不剩了,只留下满肚子还没来得及说的心疼,堵在嗓子里,让人辗转难眠。


  

  

  可惜,心疼归心疼,第二天醒来该上朝的还要上朝,该来说媒的还要来说媒。


  晚上没看到小长庚吃醋,白天一下朝又见他跟朝臣议事去了,而一旦回府又可能会被人抓去说媒。顾昀憋了半肚子火儿没处发,一下朝就往灵枢院这边躲,刚抬头看见暖房屋棚里一树烂漫盛开的桃花,忍不住就想骂人了。


  “你们灵枢院这么闲的吗?火机钢甲都不用做了?专门在屋里种花?”


  还给我在大门口种一树桃花?


  

  葛晨一本正经地申辩道:“没啊,侯爷。这是暖室植物培育工程,陛下批下来的,后面不同隔间里还有其他花卉,药材,和蔬果,用新装置做好温度湿度控制,就能普及到民间各地,侯爷您过来看呀……”


  顾昀磨了磨牙:“不看,你能不能把桃花给我移栽到里面去,我看它心烦。”


  葛晨原本就长的结实,又围着一个大围裙,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大桶。他身上还沾着一点泥,手套上还有黑色的机油,懵懵懂懂没搞懂大帅最近为什么又跟桃花不对付了。


  一个高挑精瘦的男人从后面大门处扭着腰走进来,捏着一口尖细尖细的花腔,风情万种地笑了一下。


  他说:“哎呀你怎么这么笨,这么重要的消息也不关注。冬去春来,百花盛开,现在可不是满京城姑娘都想做大帅的桃花嘛……”


  

  顾昀皮笑肉不笑,想把曹春花扔到外面泥里埋起来,看看他会不会也长成一朵花。


  葛晨突然激灵地一拍手:“对啊,侯爷把我们从雁回小镇接回来照顾这么多年,可是自己一直还没成家。既然最近要给侯爷筹办喜事,那我们也该早做准备,趁此好好报答侯爷的收养之恩啊……”


  顾昀不耐烦道:“谁给你说我最近要办喜事了?”


  葛晨马上机灵地改口:“噢不是最近,是日后,日后。”


  顾昀一脸胃疼的表情,扭头不想去看他。葛晨以为这是默许了,立刻摘下手套,兴致勃勃地跟小曹讨论,什么时候开始设计铁傀儡编个穿红裙子跳的新舞,把侯府旧的家用都重新换成新的好看样式,屋里挂什么模样的新灯笼,要不要向西洋学一下,请个老头子来念段誓词啥的,小曹最近闲着没事,是不是可以去筹备一下哪家婚服好看,喔,给新娘子裁衣尺寸还没定下来……


  “侯爷,新娘子……”


  顾昀客客气气地回应道:“滚。”


  

  始作俑者小曹心里早就笑开了花,毕竟他可比葛晨开窍多了。


  自从听说当年京城城破,长庚大哥方才捡回一条命醒过来,背着一身污血,迎着漫天流矢,如痴如傻地念着侯爷的字往城外走走,后来又插着满身银针,不止不休地守在侯爷床边等他醒来,他就隐约有了些猜测,后来两人一直住在一起,又都不谈婚嫁,小曹觉得,自己得的猜测应该是落到了实处。


  虽然他又不能直接问,但是心里大概有谱侯爷是不会迎娶谁家姑娘的,结果只有葛晨这个傻子还直眉楞眼地往枪口上撞,惦记着新娘子。


  

  小曹捏下一朵桃花来,戴在头上,笑盈盈道:“侯爷不想被姑娘缠也是有办法的嘛,我乔装个漂亮丫头跟在侯爷身边如何,保证妩媚动人,叫她们谁都自愧不如。”


  顾昀给气笑了,反而顺着他的意思说:“我看不行。本帅堂堂西北一枝花,身边常伴的人,若没个惊世美貌,那也是压不住场的。我看你啊,就不行。”


  小曹赌气地一撅嘴,提着嗓子跺脚:“侯爷嫌弃我,我不依!”


  顾昀快被他一口撒娇一般的女儿腔给念吐了。


  葛晨反而一头雾水地挠头发愁,说:“那侯爷得要什么惊世美貌的姑娘啊……”


  顾昀还没来得及咳嗽一下把这话题给绕过去,小曹先飞快地把话头截下来,故作侧身附耳的样子,朗声说:“要什么姑娘,多余!长庚大哥不就常伴侯爷身侧嘛——”


  顾昀干咳了两声,磨了磨牙。


  他现在开始后悔刚刚没把小曹从暖房里扔出去了。


  

  

  一连半个多月过去了,初春已至,草木抽芽。


  顾昀为了躲这些破烂桃花在各处兜兜转转没得回府,也没见到吃醋的陛下,心里一直憋屈郁闷着,于是就到处去祸害别人。


  又过了几日,朝堂上的事一松,长庚终于有空闲回府了,结果居然扑了个空,又找不到顾昀人去哪儿了。


  王伯笑着回答说:“侯爷去沈将军家做客了。”


  长庚从小在侯府长大,待人又客气周到。无论是做小殿下、雁王还是太始帝,在外面怀有多少强硬或者怀柔手段,侯府的老仆人们却也是不怎么清楚的。长庚不喜欢多礼,让家中的老人们只要拿他当做个寻常人家的公子,和多年前一样对待就好了。


  

  于是,王伯这样回应的时候,还指挥着下人们又在收拾旧物。一个个暗红色的大木箱就这样被下人们抬出来晾在太阳下,打开擦灰。


  “哦,这样。”长庚随意应到,心里还是有点遗憾的。


  王伯试探着问:“今日似是要下雪,小主人若是要去沈府,可要带把伞?”


  长庚抖了抖袖子,在庭院里的小桌边坐下,说:“算了,既然义父想和沈将军说话,那我就不去打搅了,我在家里等他。”


  这义子装的,跟真的似的。


  要是顾昀在这儿,一准儿又要从心里笑话他。


  

  仆人们从杂物房里搬出来的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几乎都是和小侯爷有关的,长庚觉得趣味横生,刚好趁顾昀不在就一个个把玩起来。


  有一箱放着一叠叠发黄的旧纸,上面的字都很简单也很稚嫩,想来是顾昀小时候刚学写字的时候被长公主留下了十几张,用针线缝成一册保存起来。那时候是真不老实,每一页都练不满,就开始在后面画画,画老虎,画虫子,比练的字用心多了。长庚一页一页翻着,还要小心护着干到易碎的纸,嘴角忍不住都要弯起来。


  还有一箱是穿旧的衣裳,从三四岁到十几岁的都有,一件一件到处都是,最后都洗干净叠好。还有不足巴掌大的小鞋子,如今被擦掉灰放在太阳下晒着。长庚趁没人注意到时候把小小衣服抱在怀里,把头深深的埋进去,好像这样闻着多少年前遥远时光里的味道,又好像这样就能抱住隔世光阴里,那个双亲早亡、耳目皆毁的孩子。


  咔的一声,又有一个大箱子的外面的锁打开了。


  红漆木箱盖翻开,漆皮木屑都落下来,里面是一套黑色银边的甲。它比正常成年人大小的甲更小一点,像是做给少年人的。似乎比轻甲厚重,又比重甲小轻便,一边还有一个卸下来的装紫流金的小匣子,还有经年过去干掉的血污和泥土。


  长庚的声音忍不住都要颤抖起来:“这是……是什么?”


  王伯看了一眼,目光好像穿过了十几年春秋岁月,连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说:“是小侯爷第一次南下剿匪的时候穿的甲,第一次上战场冒冒失失的,受了伤也吃了亏,后来穿不上了,就一直搁在了箱子里……说起来,这还是沈将军做的呢。”


  沈易做的甲。


  突然间,长庚心理没过一层不知名的滋味,绞做一团。

  


  半个小时后,长庚伪装的稳妥冷静样子终于破了,也不顾天上开始飘了雪,转身随手拎起一把伞,连出门的衣服也没换,神色紧绷地拔腿就往外走。


  “那些年老侯爷和长公主亡故,顾家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且不说护国寺把小侯爷克父克母,克亲克友的歪理邪说传了满京城,就是先帝忌惮顾家,明里暗里使的绊子也吓退了不少王公世家。哪个敢把自己孩子放出来和小侯爷结个伴,指不定明天就要扣上一个图谋兵权的帽子定了罪。可怜小侯爷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平时看上去爱说爱笑的,其实身边也不过只有小沈将军一个朋友……”


  长庚的眼角不觉间都染了一层红,嗓子堵得疼,疼到说不出话来,漫天风雪打着旋儿,穿了伞沿下,直往温热的脖子里钻。


  

  “沈家原本是想让小沈将军从文的,没伤没病,也好保全家里唯一的儿子。刚巧那年杜老将军向圣上请命带小侯爷南下剿匪,提前历练,沈家生怕自己儿子和小侯爷的兄弟感情断不清,迟早要把自家捧在手心里的独苗带到战场上。那天沈夫人拎着东西来拜会小侯爷,说的都好听,可哪是疼惜这孩子啊,明里暗里分明是逼他跟小沈将军划清界限,别拖累他……”


  “那天沈夫人走了以后,小侯爷一句话也没跟我们说,晚饭一口也没吃,早早地裹进被子里说是睡了,第二天早上出来的时候,眼睛里一根一根的血丝都看得清……”


  “小沈将军再来的时候,他果然按照沈夫人说的,跟小沈将军大吵了一架,这么多年了,我也只见过那么一回……”

  


  隔着摸不到,触不着的遥远时光,长庚分明地看见了那个十五岁的男孩。


  他头发被细绳往脑后一束,飘飘摇摇沾了一点雪花,衣衫单薄,冻得手腕指尖都是通红的。


  那时他还没长成现在一任风雨、岿然不动的样子,瘦弱的肩膀也担不动冷清寂寞的侯府,遭人忌惮非议的顾家,和被敌人觊觎的大梁疆土。只有一份稚嫩到无处安放的倔强,让他装出成年人的稳妥大度模样,让他在那个咄咄逼人的女人面前,把孤单和疼打碎在肚子里,吞下了最后一点怨气。

  


  他甩开身后少年的手,冷漠地退在一边。


  他说:“你说你不想从文,那好啊,随你。可是你想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日后迟早要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不如就趁这两天断了吧。”


  “顾十六!你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迟早分道扬镳、形同陌路?我们不是……从小到大都……我家里人跟你说什么了吗,我娘呢,她有没有说什么?”


  少年沈易原本是气到脸都红了,可是话说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


  他味道寡淡地冷笑了一下:“你娘?你娘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她儿子。你是沈家的宝贝,全家上下都捧着你,我算什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好好说话行不行?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少年顾昀又退了几步,隔着呼啸的风雪和清冷的阳光,冲十几年相伴的朋友笑了一下,脸色极白,带着不似少年人的惨淡。


  他冷漠地说:“我不是今天怎么了。沈易,我们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过什么生活都可以,但是我只有一条路,只有在战场上杀光最后一个人、流完最后一滴血的路。小的时候一起打打闹闹就算了,难道以后你还要跟我上战场吗?”


  他故作老成地笑了一下,嘴唇开合,劝慰道。


  “算了,不值得。 ”

  


  算了?


  那时候顾昀徒然占了一个小侯爷的名号,实际做事也没什么派头,平时说话又老不着调,小沈易也一直没怎么把他当个人物。他以为自己气急了伸手打他一拳都没什么,反正那人今天说的都是欠揍话。


  可是一句“算了,不值得”又好像把所有闷火都压在了肚子里,是那么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可惜他自小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到头来居然连这样一句混账话都顶不回去。


  冷风未停,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飘过,那个长庚碰不到、抱不住的小小少年,倔强转身,终究是在数十年光阴外渐行渐远。

  


  “后来几天小沈将军果然没来侯府,小侯爷也不理不问的,硬要自己动手煮宫里太医带来的药,然后闷着头喝,喝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敲门也不开。我们是真怕两个人感情就这样断了啊,小沈将军可是小侯爷最后一个朋友了,要是小沈将军也不来,要小侯爷一个人可怎么办……”


  长庚默然无声地走着,隐约已经走到沈府门前了,伞布上积了太多雪,他也没抖,由着它沉甸甸地压着,可是心里更沉。平时倒是托得起天,装得下地,如今却是连轻飘飘一滴眼泪都撑不住了。

  


  “后来听说是在小侯爷刚随军出京城的路上,被沈小将军吩咐的一小队人追上了,那队人连带着一个马车使劲儿赶,才在几十里路外拦住人,马车上放的就是这套甲……”


  “听说是因为灵枢院配的轻裘虽然轻便,但是防御太差,重甲结实却又太沉,少年人穿太久也撑不住,会把腰累垮。小沈将军对两种甲琢磨拆解了好久,才自己打了这么一套,原本就是想跟小侯爷说不再学文,打算去灵枢院学做这些火机钢甲之类的东西,也做了半成品的样子想找小侯爷试试大小,结果话还没说两句就被赶了出来……”


  “少年人个子长得快,就那年穿了一次,后来就穿不上啦。随军回京之后就跟我们说,血和泥也不用擦,就随便搁箱子里就行。小侯爷性子又开朗多了,两个人又是打打闹闹,再后来……”


  后来长庚都知道了,沈易在灵枢院做了几年顾昀的护甲师。等他长大成人,家里管不住了的时候,又跟顾昀上了西北战场。直到去雁回的时候,两个人也是一起的。

  


  他没别人的醋好吃,他知道顾昀的心意从来不在那些萍水相逢又擦肩而过的小姑娘身上,心里装了十万里河川,和一个自己,再多的也快装不下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一个沈易,那个当时唯一能陪在小顾昀身边的人,让他羡慕嫉妒这些年,反反复复不能释怀。


  长庚安静地站在沈府门口,被所有疏不得的苦恨堵在时光的这头,看见那个少年人的影子跌跌撞撞抽身成人,一瞬间变得又高又大了。


  他依然可以微笑着给当年的北疆雁回的孩子,撑起一方天地,可是当年唯一能给他打一套抵抗斧劈刀砍的黑甲,护他一身周全的人,却不是自己。

  


  沈府的高墙里又传来顾昀爽朗的笑声,和沈将军的吼骂声,经年累月如初,不褪色似的,长庚安静地听着,身体却像是定在雪地里,一步都不肯动了。


  没一会儿有个小丫鬟挎个篮子走出来,似是要去买东西。小姑娘办事儿也不太稳,冷不防地见到还没换退朝衣裳的当今天子,撑伞站在雪地里,似乎等了很久,突然“呀”地一叫,跌跌撞撞又钻回门里去了。


  长庚刚张张嘴,还没来得及拦一下,很快,顾昀和沈易就听到了小丫鬟的通报,也从大门里出来了。


  顾昀赶紧脱下大氅系在长庚身上,笑着扬了一下下巴:“这是要干什么,程门立雪?沈季平算个什么名师,用不着跟他来这个。”


  沈易在陛下面前,又不能揪着顾昀骂回去,只能后面磨了磨牙,对这个歪曲事实、推卸责任的家伙翻了个白眼。

  


  顾昀玩笑着跟门口的沈易道了别,不由分说地把长庚的伞夺过来自己撑着,让他赶紧先把手收在袖口里暖和一下,两人一起往回走。顾昀又说了别的笑话,可长庚也不笑了,脸色绷得很难看,眼圈还是红的。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顾昀疑惑:现在谁有本事欺负得了他?

  


  长庚住了脚步,却不说话。脸颊冻红了,而之前的眼泪没有擦,在冬天里干出了亮晶晶的一块小冰晶。雪天的外面没什么人,他反手抱住顾昀的腰,把头埋将军的肩窝里。

  


  他抱不住孤苦的孩子,抱不住倔强的少年……他只能抱住这样一个顶天立地,撑起破碎山河天下的男人了。

  


  “心肝儿,你……别这样。”顾昀心疼地吻了吻他的眼角,“我欺负你了对不对?你这么忙这么累,我居然不在家等你,居然还让你等在门口喝西北风。长庚,我错了。”


  这大概是顾昀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几次诚心诚意的道歉。


  他给长庚一颗一颗摘掉头顶落下的雪花,轻轻地说:“我们回家,随便你怎么罚我都行,好不好?”

  


  长庚又半天不吱声,伏在顾昀肩上,睫毛一眨一眨,目光从地上的落雪上飘来飘去。


  他哑声说:“王伯整理东西的时候,找到沈将军给你做的甲,南下剿匪那年做的……”


  顾昀心道:这他娘的怎么什么都能翻出来?

  


  “甲上面还有你的血,小时候打仗受伤流的血,我……”


  顾昀轻轻地抽了口气。


  长庚的声音很小,偏偏雪天安静,又一字不漏地往顾昀耳朵里钻。


  他轻轻地说:“别的我也都不必计较,肚量小又要被你笑话。这么多年大概也只有一个沈将军,我既嫉妒他可以从小陪着你护着你,真是讨厌,又觉得那些孤苦的岁月里,若是连他都没有,你可怎么办……”


  陛下这个醋吃的,还真是异乎寻常啊……


  顾昀终于看到了他先前心心念念的美人含醋,只是没想到,这醋太苦了。


  他后悔了。

  


  “我们不管那些好不好?都过去了,不提了。而且,沈季平一脸穷酸相,他的醋有什么好吃的,我不是都把一生到老许给你了吗?”


  顾昀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耳垂,声音轻柔,混着丝丝缕缕的一往情深,他说:“你还想要什么,我不给他的,都给你。”


  “我想要的太多了,我什么都想要,我还想要你的少年时光。”


  长庚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继续无知无觉地说,突然又觉得自己仿佛是无理取闹了,噗嗤地笑了一下。听着顾昀虔诚的情话,看着他方才一愣神的表情,好像身上的血又热了。一吐不快后,终于志得意满地从顾昀身上下来,挽起他的手往前走。


  “沈将军当初送你一套黑甲,如今我也要准备一份更好的礼物送给你。到时候,两份孰轻孰重,子熹可要分个清楚。”


  顾昀又笑,合着这小兔崽子的小心眼和占有欲从来就没消停过,坏水儿都憋在肚子里呢!


  他心里其实还挺高兴的。

  


  之后的半个多月里,顾昀就在东躲西藏躲桃花和心里的暗喜期待中度过了。


  沈易当时送的礼虽然比不上灵枢院里统一设计的精致细稳妥,还带了他自己的一点初出茅庐的设计,但是到底是真的寄托了不少心意。


  一袭黑甲,从后方追到前线,而两个羽翼未丰的少年人,隔着大梁千万里山水,从此定下黄沙百战、不离不弃的情谊。


  于是山迢水迢,那个少年身旁,又始终多了一个啰啰嗦嗦的人。

  


  顾昀轻轻叹了口气,沈季平这倒霉家伙,给长庚出的题太难了。


  长庚要送什么呢?将军原本就轻裘重甲随身常伴,难道他也送一套甲?可是长庚又没研究过这些沾着机油的玩意儿,这要他怎么做?再说当初他到底是穿着沈易的黑甲打过仗流过血的,现在天下太平,无仗可打,难道也要每天穿给他看,才能证明他在自己心里更重要一些吗?


  当时真是手欠才收了那老妈子给的东西,没想到多少年后还是给自己惹了这么大一个祸害,让这坛老陈醋的酸味儿飘的满身都是。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半个月后,新一年的各项政令都发了出去,安排大梁和西洋互换留学生事宜也都敲定,两江沿岸规划的城镇分布,国营工厂和私营工厂各自准备开工,往西北和蜀中等地的铁轨线路也趁着天气回暖开始筹备了,大梁皇帝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伸个懒腰,偶尔回家陪他的将军。


  没了廉耻的陛下隔着院子里的小桌,和碗里蒸腾的氤氲白汽,眨着眼睛含笑看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火。


  “干嘛?大白天的。”


  顾昀默不作声地吞了口唾沫。


  长庚大大方方地一撩袖子,起了身,笑说:“不干嘛,给你看一样东西。答应给你的,自然不能食言。”


  “你忙得脚都不沾地了,还有功夫想这个?”


  顾昀心里虽然也高兴,但是一想到这臭小子又在外面点灯熬油挤出时间做别的事,不好好吃饭和休息,气就不打一出来。


  正当长庚正回屋取东西,心里高兴着呢,自然也没顾得上把话往耳朵里进,不一会儿他取出一个一尺高的长方木箱子,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


  “打开看看?”

  


  顾昀琢磨:箱子小多了,里面放的应该不是甲胄,别的刀剑似乎也放不下。


  他轻轻动了一下眼皮,在长庚的得意和期待中,打开了箱盖,讶然发现里面居然是一件衣裳。


  鸦色宽袖长袍,拥雪色交领,月白色翻涌海川浪纹绣于袖口、襟外,和一旁的腰带上,下摆处则是墨色礁石出浪,针针精细,分明可见。虽不是奢华布料,却是因为这精巧的设计图样,和内敛光华的配色,倒显得英武贵气了不少。旁边还有相配的白玉坠子,是一样的墨色编结和流苏。顾昀忍不住凝了一口气不敢呼吸,他问:“这是你做的?”


  长庚满意地笑答:“嗯。之前做过针线活儿有些底子,如今再学也快。”


  “你……你没时间回府睡觉,都用来做这个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以后不许这样。”


  “嗯,好。”长庚托着腮,满口答应。


  还没等顾昀张嘴说什么,长庚又幽幽地开了口:“既然满京城的小姑娘争抢着给你做荷包,那我就把你包成一个漂亮的大荷包,看谁敢来抢。”


  年轻的帝王争风吃醋、不务正业,居然还理直气壮,顾昀真是拜倒在他脚下了。合着之前酸味没溢出来,都是憋在肚子里没机会往外倒啊!

  


  顾昀原本对这种考究的衣服也没什么讲究,可这身实在太漂亮太对他的口味,而且居然是长庚亲手做的,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举起来隔着外衣比划了一下,还发现袖长衣长之类的尺寸刚刚好,随口又问:“当初沈季平做的甲没比量过,做好了总是大一些在外面晃。可你又是什么时候给我量过尺寸啊?”


  长庚轻描淡写地说:“晚上。”


  “哪个晚上?”


  顾昀沉浸在左看右看地兴奋里,只想着小长庚一回家就睡得昏天黑地,哪有精力偷偷量尺寸。他抬眼一看,只见那人促狭一笑,目光灼灼,仿佛早就把自己身上这层棉衣烧了个干净,直接看进光裸的身体里,突然才反应过来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忍不住颤颤地吞了一下口水。


  这都是些什么情趣啊?

  


  两人一坐一站,两相对视,在这冰雪消融,早树抽芽的初春里,蓄势对峙着。


  长庚先默默地开口半句:“我觉得也没什么,反正做都做了……”


  “小兔崽子!”


  顾昀立刻气到炸毛。他身体可是真的好了,窜出去比谁都快,饶是长庚这个多年练武,反应机敏的人也没跑出去几步就被逮到。顾昀利落地擒住他的衣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衣服,我说衣服……衣服做都做了……哈哈哈救命。”


  被顾昀逮住挠痒痒肉的陛下,实在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王伯在廊下刚好路过,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主人没大没小地闹成一团,也开心了不少。


  好半天后长庚才被放过,他擦着眼睛,含着一点被冤枉的委屈,终于说完了后半句话:“这衣服做都做了,你快穿上试试……”

  


  长庚拉他回屋换衣服。不许他自己脱,非要亲手给他解下原来的外衣,又自己一点点给他套上自己新做的,自己去撩开他的长发,微微弯腰,把手环过去给他系上腰带,绑上玉坠流苏。


  顾昀从小到大也没被别人这么精致地伺候更衣,一时间还有点难为情,现在怀疑自己跟对面陛下的身份可别是掉了个个儿?


  眼瞧着长庚无知无觉地继续给他整衣领,顾昀赶紧抬手抢在前面:“我自己来。”


  “不要。”长庚不由分说地把他的手拉下去垂下,然后继续地翻好领子,“我来,我喜欢。”

  


  初春已至,而炉火还在烧着,把整个屋子烤得暖融融的,四四方方的桌椅板凳也都像是在一腔温柔里化开了似的,教人一点都不想出去,一点志气都提不起来。


  顾昀很没道理地想,幸好年轻时身边还没有这么个贴心的小混蛋,不然这大梁江山恐怕还真不想扛了。


  那样的话,顾家祖祖辈辈在地下,也许是要把他骂死的。

  


  长庚整完了衣领,终于含着笑退了两步仔细地上下端详。


  “我不会像沈将军那样送你甲胄的,也不会送你任何刀剑兵器,我巴不得你一辈子不要碰它们。我要让你穿平常人的精致布衣,过远离金戈铁马的日子。”


  “既然许给你河清海晏,我自会说到做到。”


  青年眼眸抬起,映出此世罕有一片清澈雪亮。顾昀突然就想起了那一个个夜色深重,明月高悬的夜晚,青年裹着一身寒风回来,扑在自己身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情话没来得及说,飞醋没来得及吃,原来都揉在那四个字——“说到做到”里了。

  


  顾昀忍不住一开新制衣裳的袖子,飞快地把那执拗虔诚的人拉过来,直接吻了过去。可惜了,刚穿好的衣服又得脱下来。


  后来顾昀得了便宜卖乖地想:这种太过深情的话,还是不要听第二遍了,真叫人消磨志气。

  

  


  盛世下的将军总是比帝王清闲的。为了好好给小长庚展示,他比身沈易那个穷酸重要多了,他除了上朝、睡觉和洗澡,几乎天天穿着那件衣服。他还大大方方地穿去沈易面前显摆。沈易见后果然钦佩不已,视当今陛下为榜样,并且暗中寻思,是不是自己也要学点针线活儿给陈姑娘做些什么?


  隔几日刘大人又来登门拜访,顾昀就穿着这件鸦青色浪纹外衣开了大门。刘大人抬头突然一楞,嘴里支吾着什么,却不敢跨门进去了,低头拜谢了侯爷,就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仆人。


  顾昀一头雾水,心道:难道小长庚给我送了件龙袍吗?


  他每日穿上脱下,也没见着上面有别的图案字迹,他不确定地又把袖子翻了翻,再三确认这只是好看的平常衣服,只好问刘大人:“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刘大人匆忙摇头:“没有,没有。衣裳缝制精细,侯爷穿上甚是好看啊。”


  “那刘大人进来喝口热茶?”


  “不了,不了。”


  满脸褶子的刘大人脸色不青不白,连连后退告辞,临走前还慌忙补了一句:“小女懵懂年幼,冒犯侯爷,还望侯爷不要计较。”


  顾昀只忙着回答道:“哎,好。”可心里还在无知无觉地想:冒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三月已至,天气回暖。可顾帅开在满京城的烂桃花好像不知不觉间全谢了,几天后再也没有哪位大人来前来探望,暗中说媒,也都不敢请侯爷来自家做客,甚至都不敢进侯府。


  这是怎么回事啊?


  顾昀虽说高兴是高兴吧,但总觉得个中缘由里,还是少了些什么。


  说到底还是从穿了这件衣服开始。

  


  长庚还是会去雁王府议事,只是没那么忙了。这时候顾昀就会叫沈易来侯府,两个人把衣服翻来覆去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除了针线精致细腻,还真看不出来什么。


  “顾子熹,我觉得你就是把我骗来消遣我。”


  沈易没了耐心,拔腿就往外走。


  顾昀赶紧伸手一拦:“别别,我真没有。唉,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顾昀久经沙场,对敌人用兵之术也算是研究了个透彻。他能感觉到这是长庚做了什么,但他又说不清他到底做了什么?长庚只有义子名分,按礼数是不能管自己这个义父的婚事的。他总不至于摊牌给各位大人,说安定侯是我的人,你们都离他远一点吧?


  这孩子到底走的是哪路棋?


  沈易眉毛绞在一起,问:“那你最近有没有注意你家陛下……有什么不寻常吗?”


  “没有啊,就按时出门按时回家,还有吃饭睡觉,”顾昀把话刚停在睡觉二字上,觉得沈易又在用一种看禽兽的眼光看自己,赶紧干咳了一声把话接过去,“言谈和衣着也同往常一样,不是,你和我在朝会上又不是没见过他,最近本来就没什么大事……”


  等等。


  “怎么了?”


  顾昀睫毛一垂,盖住了乌黑透亮的眼睛。他舔了舔嘴唇,轻轻地说:“我突然有了些想法。”

  

  


  隔日,下午送走了前来商议与东瀛通商一事的宋大人、王大人后,年轻的君主在雁王府的院子里伸了个懒腰。


  碧绿的松树叶投下一点浅浅淡淡的阴影,而小池上的冰还没化干净,长庚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树底下新生的枝叶和嫩芽。


  突然,眼角余光里有一道黑影越下了房梁,长庚本能地一呵“谁”,摸起地上的石子就打了过去。石子在墙角边蹭下一片墙灰,而身边一响,左侧的树影又动了。


  刺客?


  长庚刚转身停留一瞬,突然反应过来这番声东击西,有些后悔,不过敌人也没给他机会,突然落在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而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却已经悄然顶在他的腰上了。


  匕首吗?

  


  “阁下好功夫,几位大人前脚才出去没多久,门口的侍卫都就被你放倒了?不知入侵我雁王府,有何贵干?”


  长庚被人压制,语气却丝毫没有慌乱,仍是淡定从容的君主气度。


  而那人不说话,也不动,只是意味不明地低低地笑了一下。


  正当长庚没了什么耐心,皱起眉毛,想要反身回击的时候,那人却一把拉住了自己的袖子往后一扯。长庚猝不及防地一失重,反而倒在他怀里。


  他举着一根白玉笛子,轻轻敲了一下长庚的额头,说:“当然是找你兴师问罪的,穿那么好看去跟别人议事,就是不给我看是吧?”


  “子熹?”

  


  原来两人竟是穿着款式极为相似的衣裳。一件穿在顾昀身上,是是鸦青色,绣月白浪纹和墨色海上礁石,挂墨色绳的白玉流苏。另一件刚好穿在长庚身上,是茶白色,绣黛蓝云纹和雪色云下飞雁,挂雪色绳的青玉流苏。


  分明是两件图样不同的衣服,偏偏布料款式、剪裁,绣纹的位置、大小和设计风格太过精细统一,又叫人疑心眼花,难怪几位来拜会的大人们第一眼看见简直吓破了胆,再也不敢来招惹顾昀了。


  同样款式,一深一浅,一浪一云,一石一雁,颜色和图样都对应成趣,简直比新婚时的红色喜服还要好看不少。


  “唔,满朝武将都跟我混的熟,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过来提亲,只有那些个文臣和新任商贾。于是陛下就挑着家里有年龄差不多女儿的,穿这同款样式的白色衣裳在雁王府同他们议事,故意给他们看,省得他们再来侯府求姻缘……草蛇灰线,埋伏千里,我居然还一点察觉都没有,就掉到你的陷阱里配合你做事。啧,陛下的诡计真多啊。”


  顾昀故作忧愁地摇摇头,嘴上还噙着一点笑。


  “我对你哪有诡计?”长庚满腹委屈,“我就是不想看那些人登门打扰你。”


  顾昀似乎恍然大悟:“噢,原来是醋味还没缓过劲儿来。”


  说好的不跟他们计较呢?

  


  长庚抿嘴一笑,完全不想认账。


  顾昀又继续揪着最开始的问题不放,反问道:“陛下的酸味是解了,那我怎么办?陛下怎么没穿给我看呢?”


  长庚笑答:“我若在你面前穿过了,那你该不好意思穿出去了,那我怎么能告诉他们……”


  他黏在顾昀耳朵边,吹出一口暖洋洋的气。


  “……你是我的人。”


  小兔崽子,大白天又点火。

  


  顾昀想用笛子把他的小脑袋别开,被长庚一手按下了笛子,腻腻歪歪地亲了过去。两件相仿的衣裳终于交叠在一起,浅与深,云与浪,飞雁与礁石,青玉与白玉,雪色与墨色,包裹着两个并肩而立的潇潇君子,立于这冬去春来的清平盛世里。


  一如千万里外的同色海天,一旦相接,此生此世,再无分别。

  

  


  彻底入春以后,灵枢院第一批植物的生长周期结束了,暖房对它们控温控湿报告也得出来了。


  长庚来暖房一边看一边听葛晨讲,哪些药材树木对环境的要求是什么,也许可以在什么地方批量种植,一边随意地查看它们的长势。葛晨又顺便建议一下水文院可以考核招收更多的人才,委婉地表示控温控湿还可以,若要用到更多的地理知识自己实在力不从心。


  “嗯。”长庚点点头,合上了手中的报告卷册,“这个已经筹备过了,几日后就可以对接。”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门口,当时极度招惹顾帅不待见的一树桃花也谢了,剩下一地落红。长庚心理暗搓搓地想,下次可以把他带来看一眼,让他跟着高兴一下。


  葛晨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拍脑瓜,说:“侯爷留了东西给大哥呢,说等大哥下次来的时候给你,我怎么差点就给忘了!”


  “嗯?”


  长庚心里有些疑惑。什么东西,不能当面给我吗?


  葛晨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带孔的小木匣子,他说:“侯爷说这里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只能交到你手上,军令如山,这我知道。大哥放心,我谁都没告诉,曹春花也没。”


  长庚哭笑不得,心道顾昀怕是又哄骗了他什么。


  他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好像二十多天前了吧,侯爷说,虽然重要,但是不急,大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给就行。”


  二十多天前啊,那时候自己还没把那新制衣裳送出去,那子熹要给他看什么呢?


  葛晨把匣子给了长庚,便继续贯彻了那不存在的军令,提着工具箱子走了。

  


  偌大一个暖房,花木丛生,药草溢香,蓦然一棵桃树堵在路中央,而粉红色的桃花花瓣早就谢了一地,铺开在脚下。


  长庚轻轻打开木匣铁扣,打开一条缝,看见里面有一朵风干的桃花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十五随军南下剿匪,得胜后尝与姚大人饮春风一醉,执剑雕花刺字。今把少年轻狂时光,一同予你。”


  那风干的桃花花瓣上,分明地雕着漂亮的传世小楷,上为二字:长庚。


  长庚在暖房里不由得笑了一下,抿嘴做出庄重自然的样子,把干花收拢,放在装安神散的荷包里,收在胸前衣衫中。他刚想走出门,忽然又想起之前在回侯府的路上醋味大发,说想要他的少年时光那事。


  原来,那样无理取闹的话,他居然还一直记着……

  


  他仿佛看到那个十五岁披甲凯旋的少年人,摘下头盔抱在手上。他骨架还是瘦瘦的,腰背却挺得很直,眉目疏阔,脸颊微红,红色朱砂小痣也还缀在眼角,细绳绑的长发在春风里轻扬。他居然还能看过来,对着时空此端的长庚,遥遥一笑。嘴唇轻轻地一张一合,把所有无声的话,一字不漏地送入长庚耳朵里。


  

  他说:


  从此,轻狂年少里是你,一生到老里是你。


  心上唯一一朵桃花,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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